“庚桑楚”是首句裡的一個人名,這裡以人名為篇名。全篇涉及許多方面的內容,有討論順應自然倡導無為的,有討論認知的困難和是非難以認定的,但多數段落還是在討論養生。 全文大體可以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寫庚桑楚與弟子的談話,指出一切都有其自然的規律,為政者隻能順“天道”而行,至於堯舜的作法,隻能使民“相軋”,社會的動亂也就因此而起。第二部分至“惡有人災也”,通過老聃的談話說明養生之道,這就是“與物委蛇,而同其波”,“身若槁木而心若死灰”,“即隨物而應、處之無為”的生活態度。第三部分至“心則使之也”,寫保持心境安泰,指出不能讓外物擾亂自己的“靈臺”。第四部分至“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轉而討論萬物的生成與變化,討論人的認識的局限,說明是與非不是永遠不變的,可以轉移和變化。餘下為第五部分,又轉回來討論修身養性,指出擾亂人心的諸多情況,把養生之道歸納到“平氣”、“順心”的基本要求上來。 老聃之役(1)有庚桑楚(2)者,偏(3)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4)之山,其臣之畫(5)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絜然(6)仁者遠之。擁腫(7)之與居,鞅掌(8)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壤(9)。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10)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11),歲計之而有餘(12)。庶幾(13)其聖人乎!子胡(14)不相與屍而祝之,社而稷之(15)乎!” 庚桑子聞之,南面(16)而不釋然。弟子異之(17)。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18)?夫春氣發而百草生(19),正得秋而萬寶成(20)。夫春與秋,豈無得(21)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屍居(22)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23)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24)而竊(25)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26)之人邪?吾是以不釋(27)於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尋(28)常之溝,巨魚(29)無所還其體,而鯢鰌(30)為之制;步仞(31)之丘陵,巨獸(32)無所隱其軀,而孽狐(33)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34)與利,自古堯舜以然(35),而況畏壘之民乎(36)!夫子(37)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38),介(39)而離山,則不免於罔(40)罟之患;吞舟之魚,碭(41)而失水,則螻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42),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43)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44)而已矣!且夫二子(45)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46)也,將妄鑿垣墻(47)而殖蓬蒿也。簡(48)發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49),任知則民相盜(50)。之數物(51)者,不足以厚民(52)。民之於利甚勤(53),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54)為盜,日中(55)穴阫。吾語汝(56):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註釋】 (1)役:門徒,弟子。古代弟子從事灑掃應對的雜活,所以稱為“役者”。 (2)庚桑楚:人名,老聃弟子,姓庚桑,名楚。 (3)偏:獨。偏得,獨得。偏作不全解實誤。 (4)畏壘:高峻不平。一說山名。 (5)畫然:畛域,界限,引申為喜好。 (6)絜〔qiè〕然:絜猶揭。絜然:舉的樣子,引申為標榜。 (7)擁腫:糊塗無知的樣子。與畫然知者對文,指非畫然而知者。舊註解“淳樸”實誤。 (8)鞅掌:失容的樣子。《詩·小雅·北山》有“或王事鞅掌”。毛傳:“鞅掌,失容也。”即後世講的野草不恭的樣子。與挈然仁者對文,指非挈然而仁者。為使:為庚桑楚的使役。 (9)大壤:即《逍遙遊》連叔所說“藐姑射山之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而年熟。”指大豐收。壤,通“穰”,豐收。 (10)灑〔xiǎn〕然:指見所未見,耳目一新的樣子。灑:作“濯”解。舊註解吃驚或驚怪皆未盡其意。異之:對他奇異。 (11)日計之而不足:指三年之前,每日盼望他有所作為而不去作為,所以說不足。 (12)歲計之而有餘:指三年後,物不疵癘,而大豐收,無為是異於尋常的,所以說有餘。 (13)庶幾:差不多,近似。 (14)胡:何,為何。屍:主,指古代代表死者受祭的活人,猶後來的祖先牌位。祝:祠廟中司祭禮的人。屍而祝之:以他為祖宗。 (15)社而稷之:社、稷均作動詞,即為他建立社稷,尊奉他為神。社稷:古代帝王所祭的土神和谷神。 (16)南面:與北居對立,指老聃居於南面,才面南而坐,非指君主。不釋然:不愉快,不高興。此處“南面而不釋然”與《齊物論》中的“南面而不釋然”有所不同。 (17)弟子異之:弟子對庚桑楚感到奇怪。 (18)何異於予:為什麼對我感到奇怪。 (19)百草生:指包括谷物的自然生長。 (20)得:通德,指功德。萬寶:指各種果實。 (21)無得:無故。然:這樣。 (22)屍居:象祖先牌位的寂靜而居。環:周圍。堵:一丈長的墻。 (23)猖狂:隨心所欲。往:適,相忘。 (24)細民:小民,人民。 (25)竊:私。俎豆:奉祀。予:我。 (26)杓:標準。其:豈,難道。 (27)不釋:不高興,不愉快。 (28)尋:八尺,倍尋為常。溝:溝洫。尋常之溝:指深八尺,廣十六尺的溝洫。 (29)巨魚:大魚。還〔xuán〕:通旋,旋轉。 (30)鯢鰌:小魚。制:折,曲折回旋。 (31)步仞:六尺為步,八尺為仞。 (32)巨獸:大獸。隱:藏。軀:身軀。 (33)孽狐:妖孽的狐貍。祥:祥善。 (34)先善與利:先推舉善而有利的人。與:給予。 (35)以:通已。 (36)而況畏壘之民乎:這句的意思是,尊賢授能自堯舜起就是“先善與利”,庚桑楚被畏壘之民尊為賢人也是如此。 (37)夫子:老師,聽:聽任,順從。 (38)函車之獸:口能含車的大獸。函:包含,包容。“函車”與“吞舟”對文。 (39)介:個,獨。揚雄《方言》“獸無耦曰介。”《書·秦誓》:“如有一介臣。”《禮記·大學》作“若有一個臣。”二意皆為單獨、一個的意思。 (40)罔:用繩線織成的捕魚捉鳥獸的工具。罟:網的總名。《易·系辭下》:“作結繩而為罔罟。” (41)碭〔dàng〕而失水:因潮汐激蕩而離水擱淺於岸,碭,同蕩。 (42)鳥獸不厭高:鳥不厭煩山高。 (43)生:性。 (44)眇〔miǎo〕:通渺,高遠。 (45)二子:指堯、舜。 (46)辯:通辨,指辨別善利。 (47)垣墻:矮墻。殖:種植。蓬蒿:茼蒿的俗稱。 (48)簡:通柬,選擇。櫛:梳篦的總稱。此處指梳頭發。 (49)軋:傾軋。 (50)盜:欺詐。 (51)數物:指舉賢,任知等事。 (52)厚民:利民。 (53)勤:勤快,努力。 (54)正晝:中午。 (55)日中:中午。穴阫:在墻上打洞。阫〔pēi〕:墻。 (56)汝:你。 【譯文】 老聃的弟子,有個叫庚桑楚的,獨得老聃之道,去北方居住在畏壘山區,他的仆人中喜好智慧的被辭去,他的侍女中標榜仁義的被疏遠;鈍樸的和他住在一起,勤勞的為他使用。住瞭三年,畏壘山區獲大豐收。畏壘山區的老百姓互相議論說:“庚桑子剛來時,我們見都沒見過這樣的,感到很驚異。現在,我們以三年前的時日來看他感到不足,三年後以歲月來衡量他便感到有餘。他差不多是聖人瞭吧!你們為什麼不一齊尊奉他為主,而敬奉他呢?”庚桑子聽到這種議論,面南而坐思考老聃的教導之言,心中感到不快。弟子們很奇怪,庚桑子說:“你們對我有什麼感到奇怪的呢?春天陽氣上升而百草禾苗生長,秋候適宜而各種果實成熟。春季與秋季,難道無故就能這樣嗎?這是天道自然運行的必然結果。我聽說,至人,寂靜地居住在方丈的小室之中,而百姓悠遊自適不知其所往。現在畏壘山區的人民,都竊竊私語想把我敬奉於賢人之間,我難道是那種標準的人嗎!我面對老聃的教導而感到焦慮。”弟子說:“不是這樣,深八尺,長一丈六尺的小水溝,大魚無法轉體,而小魚回旋自如;六八尺高的小土丘,巨獸無法藏身,而妖狐卻為之得意。況且尊賢授能,賞善施利,自古堯舜已是如此,何況畏壘山區人民呢?先生就聽他們的吧!”庚桑子說:“小子們,過來,能吞下車子的巨獸,單獨離開山林,就不免於受到網羅的禍患;吞船的大魚,因潮汐激蕩而離水擱淺於岸,就會受螻蟻的困苦。所以鳥獸不厭煩山高,魚鱉不厭煩水深。要全形養性的人,隱身之所,也是不厭深遠罷瞭。況且,堯舜這兩個人,又有什麼值得稱贊的呢!像他們這樣辨別賢能善利,就像妄鑿垣墻而種蓬蒿艾草當墻一樣,選擇頭發來梳,數著米粒來煮,察察然又怎麼能夠救世呢!薦舉賢能則使人民相互傾軋,任用智者則使人民相互欺詐。這些事不足以使人民淳厚。人民貪利之心切,於是有子殺父,臣殺君,白日偷盜,正午挖墻,我告訴你們,大亂的根源,必定起自堯舜時期,而流弊於千載之後。千載之後,必定有人吃人的瞭!”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1):“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2)。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3),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南榮趎贏糧(4),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5),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6)!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人,可憐哉!”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熟哉!鬱鬱乎(7)!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8)。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9);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南榮趎曰:“裡人有病,裡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10)!能侗然乎(11)!能兒子乎(12)!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13),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14),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15),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16),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註釋】 (1)南榮趎〔chú〕:庚桑楚的弟子,姓南榮名趎。蹴然正坐:蹴然,不安的樣子。正坐,正襟危坐,表示內心的敬重。這裡表示因敬重而端正自己的表情和坐姿。 (2)營營:勞累不休。 (3)奔蜂不能化藿〔huò〕蠋〔zhú〕:奔蜂,細腰土蜂。藿,豆葉。蠋,豆蟲。 (4)贏糧:攜帶幹糧。 (5)若規規然:若,你。規規然,驚恐失措的樣子。 (6)汝亡人:汝,你。亡人,流亡的人。這裡指在精神上失去瞭自我。 (7)孰哉鬱鬱乎:孰,何。 (8)津津乎:水自然外溢的樣子。 (9)韄〔huò〕:同“縛”以皮束物。揵:同“閉” (10)翛〔xiāo〕然: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樣子。 (11)侗然:無牽無掛的樣子。 (12)兒子:嬰兒。 (13)終日嗥而嗌不嗄〔shà〕:嗥,號哭。嗌,咽喉哽塞。嗄,嘶啞。嬰兒整天號啕而哭,嗓音哽咽喉嚨卻不嘶啞。 (14)掜:〔nǐ〕:拳曲,即手攥著不松。 (15)瞚〔shùn〕:通“瞬”,眨眼睛。 (16)攖:糾纏,擾亂。 【譯文】 南榮趎虔敬端坐,說:“像我這樣大的,要怎樣學習,才能達到先生所說的那種境界呢?”庚桑楚說:“保全你的形體,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讓你的思慮為牟取私利而奔波勞苦。按照這樣做,三年下來,那你就可以達到我所說的那種境界瞭。”南榮趎說:“瞎子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從外形看不出有什麼差異,而瞎子的眼睛看不見東西;聾子的耳朵和正常人的耳朵,從外形看不出有什麼差異,而聾子的耳朵聽不見聲音;瘋子的樣子與正常人的樣子從外形看不出有什麼差異,而瘋子卻不能把持自己。形體與形體之間彼此相近,但出現不同的感知是外物使它們有區別嗎?還是為瞭私利卻始終未能獲得物的本性呢?現在先生對我說:‘保全你的身形,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讓你有思慮為牟利而奔波勞苦。’我隻不過勉強聽到耳裡罷瞭!”庚桑楚說:“我的話說完瞭,講幾句題外話吧。小土蜂能把小桑蟲孵化成幼蜂,卻不能把肥大的蠋蟲變成幼蜂;越國的小土雞不能孵化天鵝蛋,而魯國的大種雞卻能夠做到。雞與雞,它們的稟賦並沒有什麼不同。魯國的大種雞能,越國的小土雞卻不能,是因為它們的體形原來就有大有小。我的才幹太小瞭,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為什麼不到南方去拜見老子?” 南榮趎帶足瞭幹糧,走瞭七天七夜,來到老子居住的地方。 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裡來的嗎?”南榮趎說:“是的。”老子說:“你怎麼帶來這麼多人呢?”南榮趎吃驚地回過頭來看看自己身後。老子說:“你沒有懂得我所說的意思嗎?” 南榮趎低下頭,羞慚滿面,片刻,仰面嘆息:“我現在已不知道我應該怎樣回答,心裡一急,原來把要問的問題,也忘掉瞭。”老子說:“你要問什麼呢?”南榮趎說:“想起來瞭。智慧內藏,人們說我愚昧無知;智慧外露,又怕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不具仁愛之心,難免會傷害他人;廣施仁愛,又要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困難。不講信義,便會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講信義,又要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左右都有危險,這三個問題正是我憂慮的事,希望您看在庚桑楚的面子上而不吝賜教。”老子說:“剛來時,我觀察到你眉宇緊鎖,我猜你是帶一群問題來的。現在你的談話更證明瞭我的推測。你失神的樣子就像是失去瞭父母一樣,又好像在舉著竹竿探測深深的大海一樣。迷惘啊!你想返歸你真情與本性,卻找不到路,實在是可憐。”南榮趎請求在館內暫住,以便求取自己喜愛的東西,舍棄自己討厭的東西,找回天性。整整十天,南榮趎覺得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三對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困苦不堪,於是,再去拜見老子。老子說:“你洗澡啦,周邊熱氣騰騰的,然而你心中那充盈外溢的問題還是說明你存有邪念!受到雙重束縛,內外夾擊,即使是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持守,何況是初學道行的人呢?” 南榮趎說:“鄰裡的人生瞭病,四鄰慰問他,病人自訴病情,承認有病,說明他身有病,心無病,那就算不上是生瞭重病。像我這樣心無俗念,你若向我講道,好比服用瞭湯藥,病情反而加重瞭,所以,我隻希望能聽到養護生命的常識而已。”老子說:“養護生命的常規,我先要問問,你能夠保持身形與精神渾一諧和嗎?能夠不喪失天性嗎?能夠不占卜而知道吉兇嗎?能夠謹守自己的本分嗎?能夠對消逝瞭的東西放任不管嗎?能夠不仿效別人而尋求自身的完善嗎?能夠拋棄仁義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嗎?能夠忘記智慧而變得憨厚嗎?能夠洗凈污染的人,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整天哭叫,咽喉卻不嘶啞,這是因為發音的本能諧和自然達到瞭頂點;嬰兒整天握拳,而不拘攣,這是因為小手自然地握著是嬰兒的天性與常態;嬰兒整天瞪著小眼睛眨都不眨,這是因為嬰兒隻看不想。走出去不知道往哪裡,坐下來不知道做什麼,虛應社會,隨波逐流,任其自然,這就是養護生命的常規瞭。” 南榮趎說:“這樣說來,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是嗎?”老子回答:“不是這樣的。這些隻不過是像冰凍消解那樣自然消除心中積滯的本能吧。你以為修養道德,做最高尚的人如此容易嗎?最高尚的人融小的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後土賜給食物,祈求皇天賜給安樂,而自己別無他求。不因外在的人際關系而擾亂自己的內心,不參與怪異、圖謀、塵俗的事務,無拘無束、瀟灑地去,憨厚無所執著地到來。這就是我所說的養護生命常規。”南榮趎說:“這樣說來,這就達到瞭最高的境界,是嗎?”老子說:“沒有。我對你說過:‘能夠洗凈污染的人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伸手伸腳不知道幹什麼,爬來爬去不知道去哪裡,身形像秋樹無葉不招風,心境像熄盡瞭死灰。像這樣的人,禍福都不會降臨,禍福都不存在,人間災害怎麼能加寄於他呢?” 宇泰定者(1),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2)。 備物以將形(3),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4)。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閑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其費者(5),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6),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cǎn]於志,鏌鎁為下(7);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註釋】 (1)宇泰定者:宇,指人的天庭、額頭,與在上文“眉睫之間”相對應。泰定,大定,寧靜,與“思慮營營”相反。 (2)天鈞:鈞,陶輪。喻指循環之天道。 (3)務物以將形:即指“全汝形”。備,具備。物,指人形如耳目之器官等。將,養。 (4)內〔nà〕於靈臺:“內”通“納”,納入。靈臺,指心也稱“靈府”。 (5)志乎期費:期,求,要。費,顯用。志乎期費即有志於為世所用,即儒傢所謂“治國平天下”之類。 (6)與物且:“且”同“阻”。與物且即與外物格格不入。 (7)兵莫憯於志,鏌鎁為下:“憯”同“慘”;毒,這裡借為銳利。鏌鎁,名劍,也作“莫邪”。最銳利的兵器是人的意志,連最銳利的莫邪劍也比不過它。 【譯文】 胸襟坦然、心境安泰鎮定的人,就會有自然的靈光。發出自然靈光的人,看人觀物,清楚明白。註重道德修養的人,才能長久保持靈光的存在;持有長期穩定靈光的人,人們就會自然地依歸他,上天也會幫助他。人們所依歸的,稱他為天民;上天所輔佐的,稱他為天之子。 學習,是為瞭學習那些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識;行走,是為瞭到達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辯,是為瞭辨別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自己停留在不知道的境域,便達到瞭知道的最高境界。如果有人不是這樣,大踏步沖出去,那麼自然本性必然會遭受虧損。 備足造化的事物而順應成形,用來奉養身體;深斂外在的情感不作任何思慮,用來涵養心性;敬修內智,以通達外物。做到這三方面,你也就平安瞭,如果各種災禍紛至沓來,那就是天命,怪不得你。你已經盡到人事瞭,沒有過失,因而外來的災禍不足以擾亂成性,也不可能進入心裡。心,就是胸中有所持守卻不知道持守什麼,並且不能夠刻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真誠地表現自我,而任憑情感外馳,一旦外事侵擾心中,它們就不會輕易離去,即使有所變化,心中也會留下創傷,如果有人在白天做瞭壞事,人們都會譴責他、處罰他;在晚上做瞭壞事,鬼神也會譴責他、處罰他。吸有在人群中清白光明,在鬼神中也清白光明的人,才能獨行於世。 註重內修德性的人,做事不留名跡;追求外在功業的人,心思總在於窮盡財用。行事不留名跡的人,充實而有光輝;志在求取財用的人,隻能說是商人。看他跂行著,自以為安穩的樣子。能體察外物,跟物順應相通的人,外物終將歸從於他;跟外物格格不入的人,連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麼能容納他人!不能融入的人就沒有人親近他,沒有人親近的人實際上是被人們所拋棄的。最銳利的兵器是人的心神,從這一意義說莫邪劍那樣的兵器也隻能算是下等;傷人沒有甚於陰陽的,因為沒有人能逃脫出天地之間。其實能夠傷害人的並不是陰陽變化,而是他自身心神受到幹擾,不能順應陰陽的變化。 道通(1)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2)。故出而不反(3)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4)。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出無本(5),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6)。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支。是三者雖異(7),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8),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9),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10),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11),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註釋】 (1)道通:即《齊物論》的“道通為一”。 (2)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前“備”指總體,後“備”說人愛求全責備。 (3)不反:神不守舍。 (4)得死:在精神上已經死瞭。 (5)出無本,入無竅:此兩句的主語均指大道。 (6)“處”指空間,“本剽”指孔竅,“實”哲學術語“實體”。 (7)是三者:即以上述三個層次的認識:未始有物;以粗物,始無有,既而有。 (8)黬〔yǎn〕:幽暗,喻氣之凝聚。 (9)移是:是非不定。 (10)臘:臘祭。膍〔pí〕胲〔gāi〕:膍,牛百葉。胲,牛蹄。 (11)寢廟:寢宮和宗廟。 【譯文】 大道通達於萬物。一種事物分離瞭,一種事物就會形成;另一種事物就會毀滅。有人不喜歡從分離的角度來看待世界,就在於對分離求取完備;也有些人不喜歡從完備的角度看待世界,就在於對完備進一步求取完備。心神離散而不能返歸的人,就會像鬼一樣隻有形骸;心神離散而有所得,可以說他在精神上已經死瞭。迷失本性而隻有外形,也是一個鬼。把有形的東西效法載形的道,那麼內心就會得到安寧。 大道無形地存在著。它生長出來卻沒有根;想進入它的內部,卻沒有門。大道具有實在的形體卻不占有空間;大道在成長卻看不到成長的過程。世界從大道中產生,卻找不到產生的孔竅。具有實在的形體而不占有空間,是因為大道處在上下左右沒有邊際的空間中;有成長卻看不到成長的始末,是因為大道處在極限的時間裡。大道既存在著生也存在著死,既存在著出也存在著入。入和出都沒有實實在在的形跡,這就是“自然之門”。自然之門不假人為,但是萬事萬物都來自於這個門。不可能用“有”來著生“有”,“有”一定來自於“無有”,而“無有”是無和有的統一。聖人遊心於這種境界。 古代的人,他們的才智已經達到很高的境界。達到什麼樣的境界呢?有人認為宇宙開始是不存在事物的,這是最高明、最完善的觀點,不能夠再添加什麼瞭。差一點兒的觀點就是他們認為宇宙開始已經存在事物,隻不過反一種事物的產生看作是另一種事物的分離,把消逝看作是回歸,而這個觀點對事物已經有瞭區分。比這個觀點再差一點兒的就是他們認為宇宙開始的確不曾有過什麼,不久之後就產出瞭事物,有生命的東西又很快地消失瞭,他們把虛空當作頭,把生命當作軀體,把死亡當作尾脊。哪個人能把有、無、死、生歸結為一體,我就把他當朋友。上面三種觀點雖然名有不同,卻同源於道。就像楚國王族中昭、景兩姓,因為世代為官而顯赫,屈姓,又因為世代封賞而顯赫,姓氏不同(卻為同族)。 世間存在的生命,是從昏暗中產生的。生命一旦出現彼此是非就在生命之間不停地運轉而不易分辯。讓我來說說轉移和分辨,其實這本不值得談論,即使談論瞭也不能夠說得明明白白。例如,在年終大祭時,準備牛的內臟和四肢,雖然這些可以分開陳列,但是又不能夠離散整體牛牲;再舉一個例子,遊玩觀賞王室的人周遊瞭寢宮和宗廟,又到廁所。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彼與此、是與非這些同體異名的情形在不停地轉換。請讓我進一步談論是非的轉移和運動。是以生為根本,以心智為標準,從而形成的人是非觀念,於是把自我看作主體,並且把這一點當作神聖的節操,於是有些人不惜用生命來證明自己,像這樣的人,把舉用當作才智,把晦跡當作愚昧,把通達當作榮耀,把困厄當作羞恥。是與非、彼與此的不確定。是現今人們的認識,這就跟蟬與小鳩那樣目光短淺。 蹍市人之足(1),則辭以放驁(2),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3),至義不物(4),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5)。 徹志之勃(6),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道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7);知者,謨也(8);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9)。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而非我之謂治(10),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11),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裡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 介者拸畫(12),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13),遣死生也。夫復謵不饋而忘人(14),忘人,因為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註釋】 (1)蹍〔zhǎn〕踩,踹。踏。 (2)放驁〔ào〕:“驁”通“敖”;放敖即放肆。 (3)不人:不分人我。 (4)不物:不分你的我的。 (5)辟金:抵押。 (6)勃:通“悖”,亂。 (7)接:應接,感性認識。 (8)謨:理性認識。 (9)睨:尋找規律。舊註斜視。 (10)治:不亂,順心,明德,通道。 (11)俍:同“良”,善。 (12)介者拸畫:介者,斷足的人。拸,或作“侈〔chǐ〕”離棄,拋棄。畫,規則,規矩禮法。拸畫,不拘法度。 (13)胥靡:囚徒,犯人。 (14)復謵〔xí〕不饋:受到威嚇卻不報復。 【譯文】 在路上踩瞭行人的腳,就要道歉說自己放肆,兄長踩弟弟的腳就憐惜撫慰,父母至親踩瞭就無須謝過。因此,至禮是沒有人我之分的,至義是沒有物我之分的,至知是不用謀略的,至仁是不表露愛跡的,至信就是不用金錢作憑證的。 不受意志的幹擾,消除心靈的繁雜,丟棄道德的累贅,突破大道的阻礙。尊貴、富有、尊顯、威嚴、功名、利祿,這六種東西都能夠擾亂意志。容貌、舉止、美色、辭理,氣調、情意,這六種東西都能夠束縛心靈。憎惡、愛欲、歡喜、憤怒、悲哀、歡樂,這六種東西全部能夠牽累道德。舍去、靠攏、貪取、給予、智慮、技藝、這六種東西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如果這四類六項不壓在胸中,人的內心就會平正、安靜,安靜就會明達,明達就會虛空,虛空就無所作為而又無所不為。道被德所敬仰;生機是德的光華;本性是生命根本。符合本性行為,叫做為;受偽情驅使行為,叫做失。知來自與外物的接觸;智來自於內心的謀慮。智也有不知道的,就像斜著眼睛看東西一樣,所見必定有限,舉動出於不得已叫做德,動作自然不由於我是為合理,追名則相反而求實則相順。 羿善於射中微小的東西,而拙於使人不稱譽自己,聖人善於契合自然而拙於應合人為。能夠契合自然而又善於應合人世的,隻是全人才能做到。隻有鳥獸才能安於鳥獸,隻有鳥獸才能契合自然。全人哪裡知道天然?哪裡知道人為的天然?更何況是用已意來分別天人呢? 一隻小雀向羿飛來,羿肯定會把它射中,這是羿的能力;把天下當作雀籠,那麼沒有一隻鳥雀能逃脫這個雀籠。因此,商湯用庖廚來親近伊尹,秦穆公用五張羊皮來親近百裡奚。從古至今,最好的籠絡人心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 砍斷瞭腳的人之所以不加修飾,因為他已經把毀譽置之身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處之所以不存恐懼,因為他已經把生死忘掉瞭。能夠受到威嚇卻不報復的,是忘掉瞭他人;能夠忘掉他人的人,就可以稱為合於自然之理、忘卻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人們敬重他,他卻不感到欣喜,人們侮辱他,他卻不會憤怒,隻有融入瞭自然順和之氣的人才能這樣。發出瞭不是有心發怒的怒氣,那麼這樣的怒氣也就出於不怒;有作為但不是有心,那麼這樣的作為也就出於無心。想寧靜就要心平氣和,想全神就要順應心志,即便是有所作為也要處置適宜,每件事都要順應於不得已。每件事不得已的做法,也就是聖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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