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破破的橋 微博V+的第51篇文章。接下來幾篇將分別講述：人肉俄羅斯下毒者的過程、信息污染、美國持槍權因警察沒有保護公民義務這一說法的謬誤。這些文章大部分會收費，所以不會全文轉貼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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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破破的橋 吳倩

本文是中文QAnon研究者不能繞過的作品，共23000字，後半部分是收費的，詳細說明參見《

》或者《QAnon新型陰謀論（上篇）》。普通讀者請自行考慮是否繼續。推薦給：

– 想初步瞭解QAnon陰謀論的來龍去脈，但不願費時耗神看英文紀錄片的人。

– 新聞從業者、輿論研究者、意見領袖，想提高輿論感知力的高端自媒體作者。

– 美國政治問題愛好者、參與者。

本文能解答如下問題：

– 美國政壇高層和好萊塢明星們都是戀童癖，這是怎麼回事？- 闖國會山的牛頭人說的頻率和時間線是怎麼回事？- 5G傳播新冠是咋想出來的？

– 特朗普軍管和大逮捕又是怎麼回事？- 中文圈對披薩門的常見誤解- 陰謀論信徒的“大覺醒”- 引入開源社區思想的陰謀論- 馬斯克的狗哨- 怎樣讓粉絲感到親切甚至愛到發狂？

……

閱讀提醒：本文包含令部分讀者極其不快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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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020年的陰謀論新貴

2020年，互聯網上最火爆的陰謀論社群，毫無疑問當屬誕生僅僅三年的QAnon。

主流QAnon理論的一支宣稱：

外星蜥蜴人後代/撒旦教派成員，主宰瞭美國政壇高層，或是成為商界巨子與好萊塢明星。牠們都是戀童癖。因為牠們需要通過邪神崇拜儀式將兒童獻祭，吸食兒童在驚恐狀態下分泌的腎上腺色素，來保持自己的生命活力。同時，牠們還通過猶太人、主流媒體或月亮這個人造物體，散發特定的輻射頻率，腦控瞭所有人。Q是能接觸核密碼的匿名政府高層，它在幾大匿名互聯網社區上，采用密文發帖的方式，鼓動大傢在上帝揀選的偉人特朗普帶領下，來一場大覺醒，奮起反抗。

這個故事斬獲瞭數千萬美國人，其派生出來的謠言更是影響瞭數億人。

根據NPR/Ipsos 2020年底的民調，即便特朗普敗選，依然有17%的美國成年人相信QAnon理論的核心——拜撒旦的戀童邪教團體控制瞭美國政治與媒體，其中共和黨人中有23%，民主黨人中有13%，獨立人士中有12%。還有37%的人表示不置可否。[1]

根據Pew2020年秋季在美國的民調，有41%偏向共和黨和7%偏向民主黨的成年人，認為QAnon陰謀論對國傢有利。

Pew（皮尤）對QAnon的民調

在局部地區，QAnon陰謀論信徒多到可以將同款議員選進國會。2020年大選中，共有22名議員候選人（20名共和黨，2名小黨派或獨立人士）多次轉發Q理論或宣稱自己是Q信徒[2]，其中有2人被成功選上眾議院。分別是GA-14選區的Marjorie Taylor Greene與CO-3選區的Lauren Boebert。

Marjorie Taylor Greene是一個極富新聞性的奇葩議員。她來自佐治亞14選區，即該州西北部的深紅鄉村選區。當地共和黨候選人在近十幾年來的任何選舉中都能獲得75%左右的選票。她轉發過大量陰謀論，除QAnon以外，還有披薩門、槍擊案扮演論、911陰謀論、加州大火是猶太人太空激光武器造成等等，並點贊過“絞死眾議院議長佩羅西”的言論。而這樣一個人，居然進入瞭眾議院教育與勞工委員會（註：本文寫作過程中，2021年2月4日，眾議院投票將她從委員會移除）。

QAnon在美國為什麼會這麼流行？這就說來話長瞭，我先從與它關系最為密切的前輩——披薩門講起。

二、披薩門的啟示

2016年12月4日，來自美國北卡的29歲男子埃德加·麥迪遜·韋爾奇，拿著AR-15半自動步槍，走進位於華盛頓DC特區的“彗星乒乓”披薩店，隨意開瞭三槍。正在店裡吃披薩的食客與餐館服務員奪路而逃。所幸無人受傷。

韋爾奇在披薩店裡轉瞭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在找什麼。過瞭一會兒，警察趕到瞭。他走出大門，扔掉槍，舉手趴在地上。一名警察趕緊跑過去把他拷上，並問道：

“你到這裡幹什麼？”

韋爾奇答道：“確認這裡沒事。”

警察：“沒什麼事？”

韋爾奇：“戀童癖集團。”

“啥？”警察一頭霧水，“你到底在說什麼？”

但韋爾奇不再回答。另一名警官聽到這句話，趕緊上來向同僚解釋說：“披薩門，他說的是披薩門（PizzaGate）。”

逮捕槍手的警察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一頭霧水

他之所以來這裡尋找“戀童癖集團”，是因為網上“披薩門”社區的陰謀論團夥聲稱，這傢披薩店的地下室裡，藏有一大批民主黨領導層如希拉裡等人，準備售賣或圈養的孌童們。其實這個陰謀論流傳已久，在被持槍攻擊之前，著名點評網站yelp上，這傢披薩店就被陰謀論信奉者們集體打瞭低分差評，從老板、廚師到小工，幾乎都收到過電話威脅。

槍手最終發現，原來這傢批薩店並沒有地下室。當然，更沒有什麼孌童。

披薩門是2016年最廣為流傳的陰謀論之一，在大選前幾天尤為活躍，從它身上可以看出社交網絡時代陰謀論的三大特征：

第一個特征，是“陰謀論與自然界病毒相似”

2016年Facebook上第二大陰謀論自媒體Yournewswire（2014年開創，現改名叫NewsPunch），是鼓吹披薩門最力的網站之一。但它不僅宣揚披薩門，同時也熱傳其它陰謀論，諸如“美國的大型槍擊案（如拉斯維加斯槍擊案）系演員扮演”、“比爾蓋茨助推疫苗是為滅絕人口”、“希拉裡贏得2016年普選票是靠作弊”、“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是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的私生子”等等。

你會發現，近十年來歐美最熱門的幾大陰謀論的核心要素，它囊括瞭絕大部分：

– 高層政治傢都是戀童癖

– 大型槍擊案系扮演

– 疫苗是富豪處心積慮危害世人

– 大選民主黨存在集體舞弊

– 民主國傢左翼領袖是共產主義間諜

為什麼一個小網站會囊括這麼多陰謀論？因為信奉、傳播這些陰謀論的群體高度重合。這些內容都是這群目標用戶感興趣的，為他們做一個就很容易再做一堆。這些人如同自然界病毒的易感人群，因為體質本就虛弱，所以任何陰謀論均可輕易侵襲。

但反過來你又能發現另一個特點，就是看起來花樣繁多的陰謀論，其實離不開那麼幾個老掉牙的核心主題。為什麼一個老牌陰謀論會經久不息？流傳經年依然會突然成為平臺的最新熱點？即便是契合當前熱門人物與話題的最新版本，也隻是在原先的基礎上花樣翻新，而不是全新的創造？

這是因為能在輿論場中成功生存下來的陰謀論，均已經過讀者層層甄選，而無法命中讀者內心的那些失敗的陰謀論，則會因為得不到傳播而逐漸死亡。給一個業已證明是成功的，有長期流傳歷史，並擁有一定數量核心信徒的陰謀論添磚加瓦，相比於重新制造一個陰謀論，性價比要高很多。所以無論是為獲取經濟利益的營銷號，還是為獲取政治利益的政治組織，都傾向於重復老的陰謀論。即便它早已過時，根據新的形勢修改一下還是好用。陰謀論在輿論中會像病毒一樣進化，傳播者添磚加瓦讓它變異，而接收者則會選出其中最受歡迎的版本留存於輿論中。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瞭解陰謀論的來龍去脈。因為你看見的新陰謀論，通常是在老陰謀論上修、補、改的作品，比如換下人名、材料，向新近流行的主題靠攏，重新包裝一下推出來，其內核與靈魂是不變的。你如果事先瞭解它們，就不容易被蠱惑，跟打過疫苗一樣。

第二個特征，叫作“信息污染下的循環論證”。

前面提到的Yournewswire網站，在大選前四天，以4chan上的一個匿名帖為依據，寫瞭篇披薩門報道《FBI內部人員：希拉裡郵件與政治圈孌童有關》，很快成瞭臉書和推特上的大熱門。

隨後Subject Politics，一個體量很小但閱讀量並不低的陰謀論網站，在上文基礎上編出另一條假新聞：《結束瞭：紐約警察剛剛搜查瞭希拉裡的住處，他們的發現會毀掉她的生活》。Subject Politics這類信息源是大選前幾個月才出現的，其中馬其頓一個8萬人的小鎮，就辦瞭一百多個這樣的網站，因為閱讀量太大、來錢太快瞭。

這兩條新聞又被另一個當時非常活躍的陰謀論網站True Pundit總結，形成綜合報道：《爆炸消息：紐約警察透露新的希拉裡郵件：洗錢、性侵和販賣兒童、受賄、偽證》。於是，三條消息你抄我，我抄他，一個接一個跳出來，完成瞭一場循環式證明。

這場自我循環論證非常迅速，僅耗費數小時即告完成。所以很多網民是同時看見這幾條“新聞”的，於是以為這是幾個獨立信源相互佐證，並給予信任。這場此起彼伏的人浪式傳播，讓十幾個大小陰謀論網站各獲幾百萬到上千萬點擊量，創造瞭幾十萬美元GDP。每個造謠網站不但賺飽甚至還噎住瞭。至於後果，由社會承擔。

但即便你並非專業人士，也能從這幾張土味十足的新聞配圖上，察覺它不靠譜。這些小網站普遍隻有一兩人運營，既無記者也無編輯，作者每天在鍵盤前編故事洗稿，內容毫無質量可言——題圖系老照片拼接，PS技巧粗糙，信息來源均為匿名網帖，除瞭誘人點擊的標題之外乏善可陳。

既然如此，那為何它們又會在流量上取得巨大成功並取信於人？除人們更願接受符合自身立場的情緒性內容之外，也因為當前互聯網信息碎片化，社交網絡中的相關論斷，通常不以文章全貌出現，而是以標題、截圖等方式高速傳播。且盡管單篇文章論述質量可疑，但由於人們會對自己熟悉的信息賦予更高的信任，因此當多個信息源不斷重復同一謊言，形成“偽互證”即可提高公信力（參見《打造過硬的傳謠隊伍》）。社交網絡中親朋好友的推送，更是會讓人們誤以為親友們在分享親身經歷，雖然它們隻是在情緒驅動下派發地攤小報而已。

熟悉會壓倒理性，尤其在信息爆炸時代，人們為瞭緊跟潮流必須閱讀大量信息，分攤在每篇文章、每張圖片、每條指控上的註意力，通常隻有幾十秒鐘，根本無從運用理性或查考事實。謊言重復千遍就成真理，但這一千遍不僅僅是說謊者自己在重復，而是甲傳乙、乙傳丙、丙傳丁，丁再傳回來證明甲的擊鼓傳花。社交網絡上有龐大的“陰謀論網絡”，它們會嗅風向，制造或傳播同一指向的陰謀論帖子，並相互佐證闡發。

陰謀論的易感人群盡管判斷力很弱，但他們有旺盛的傳播欲和說服能力。容易受騙上當，並不意味著他們騙不瞭別人。正如陷入傳銷或金融騙局的韭菜，經常能用三寸不爛之舌將親朋好友拉入陷阱一起被割。一條熱門陰謀論，信徒在接納之後會很快查漏補缺，為其打造出最能讓個人圈子取信的版本，其全網傳播通常能在幾個小時內完成。平臺的辟謠機制（假如有的話）根本反應不過來。

第三個特征，叫作“以隱喻和解讀作為證據”。

前兩個特征挺好理解，這個就不容易瞭。比如我問你：披薩為什麼會和“戀童癖集團”聯系在一起？你如果不瞭解披薩門的細節，肯定回答不出來。

這事的起因是2016年，與俄羅斯情報部門有聯系的黑客組織，通過技術手段獲得瞭希拉裡競選團隊主席波得斯塔（Podesta）的一些個人郵件，打包發給瞭維基解密，由後者於整個10月份，選情最為緊張的時間披露。

但是，波得斯塔郵件裡沒啥瞭不起的東西，本身並沒有破壞力，真正造成破壞的是以此為基礎的陰謀論。（正如希拉裡電郵門的主要負面影響並不來自這事本身）

波得斯塔是個吃貨，尤其喜歡披薩。他在郵件裡大量談論世界各地包括披薩在內的美食。於是有人靈機一動：如果把這些美食看成一種“暗號”，每種美食代表一類兒童，那不就和“戀童”這個廣為傳播的陰謀論牽上線瞭嗎？

於是他們編寫瞭一套“密碼”本，把這些暗號和兒童一一做瞭對應，例如：

熱狗 – 男孩

披薩 – 女孩

奶酪 – 小女孩

意大利面 – 小男孩

冰淇淋 – 男妓

堅果 – 有色人種

地圖 – 精液

醬 – 狂歡派對

……

波得斯塔郵件的“密碼本”

這樣一解讀，”證據“就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瞭。比如，他在郵件裡寫“我買瞭一個當地的奶酪”，那就是他販賣小女孩的證據瞭。寫“我今天吃瞭特別美味的意大利面”，那就是他性侵男童的鐵證瞭。

這就是“披薩門”的論證套路。

如果不做上述解說，那麼哪怕你聽“披薩門”這個詞聽到耳朵起繭，也無法理解“披薩”為什麼會成為“門”，一傢“披薩店”為什麼會和“戀童癖”綁在一起。

這種看起來玩笑般的論證，其實是陰謀論的一類重要模式，即“密碼”和“解碼”。陰謀論者認為，那些搞陰謀幹壞事的人，會在公開場合交流信息。為瞭不讓外人察覺，它們會用一套“密碼”，諸如“神秘暗文”、“魔鬼手勢”、“特殊飾品”等等，需要陰謀論者去做研究（Do research）與解碼（Decode）。

例如下圖是當年證明波得斯塔是撒旦教徒的一幅圖片。圖中密碼是他手上的數字和Logo，陰謀論者在那裡解釋14是什麼宗教含義，魚又是什麼魔鬼的象征，為什麼他要割開中指立誓以至於貼瞭創可貼，背後那些P上去的血字又是什麼邪教儀式……

撒旦教徒波得斯塔

實際上這是波得斯塔2015年參加聯合國海洋大會後展示會議的第14條目標，保護海洋生態和魚類的Logo[3]。在陰謀論群體中流傳的配圖裡，背景、下巴、中指上的創可貼與衣物圖案均為PS，目的是迎合陰謀論目標或營造氣氛。

原始圖片與聯合國海洋大會的Logo

理解瞭這種密碼論證方式，就可以解答本節最開始的疑問。戀童癖集團的堡壘為什麼設在“彗星乒乓”披薩店？因為披薩門的信奉者們研究指出，這傢披薩店的招牌上有魔鬼的五角星和彎月符號，暗合這群高層將大量兒童用於魔鬼祭祀的用途。且披薩店坐落在華盛頓首都，接待過奧巴馬之類的大人物，自然便是關押兒童的所在瞭。

彗星乒乓店的門面

三、從披薩門到QAnon，就如同從蜘蛛俠到漫威宇宙

經過上節講述，想必大傢對披薩門已經有瞭大致瞭解，但恐怕依然會有所疑惑，比如：

既然披薩門指控希拉裡和克林頓經營戀童集團販賣幼童，那這應該是個性醜聞，下一步理當調查和指出她們具體性侵瞭多少幼童，或以此牟瞭多少利，用於打造上層政商關系。為什麼會突然跳躍到“魔鬼”、“祭祀”這種一看就很扯的內容上呢？而且，看到政治傢在信中談論披薩好不好吃，他們怎麼會突然聯想起“幼童”？這種奇詭的思維，陰謀論社區又為什麼會不覺得奇怪？

這就是華人圈囿於自身觀念、知識和固有思維，對英美當代陰謀論體系一無所知的體現。你覺的別人扯，人傢覺得你才扯呢——希拉裡拉皮條？她哪缺這點錢？

中文圈對政治圈孌童陰謀論的理解差異

這種誤解在中文圈極其常見，因為華人處於歐美陰謀論下遊，隻能享受社區成果，而很難參與核心陰謀論的觀摩和創作。也因為缺乏文化和心理背景，無法理解相關陰謀論的理念、思維方式以及得出結論的過程。

本節我開始介紹QAnon，看完後大傢自然會知道，披薩門的內核、傳承和思路到底是什麼。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先重復一下上節提到的成功陰謀論的三個特征：

1.傳播篩選。陰謀論就像病毒，會在易感人群中傳播，並逐步進化，令自己適合當前網絡文化、社會心態與輿論走向。老牌陰謀論千錘百煉，有自己忠實的信徒群體，目前遺留下來的陰謀論通常是其變種。

2.信息污染。陰謀論依賴海量碎片式、迅速傳播的短信息。它並不是嚴格的論證，質量堪憂，甚至邏輯不通。但由於人類的認知弱點是熟悉會壓倒理性，隻要重復次數夠多，就有人信。

3.研究解碼。陰謀論認為搞陰謀的人會在公開場合以密碼方式向同夥傳遞信息，因此需要研究這些奇特的字符、手勢、裝飾，來“解碼”。陰謀論者通過這種方式隨意解讀材料得出結論。

QAnon社群是2020年美國泛政治領域虛假信息最廣泛的來源，沒有之一。它貢獻瞭該領域大約四分之三的假信息。在中文圈涉美謠言裡，QAnon所生產的信息也占大多數，相信本文讀者絕大部分都見過一些，隻不過並不清楚其來自QAnon。

QAnon發源於2017年，QAnon意為Q Anonymous，也就是“匿名者Q”。不過，這是外人稱呼，信徒一般不說QAnon，隻講Q。Q是個自稱美國政府高層的匿名者，其級別可接觸核密碼。其中Q是“Q Clearence”（Q許可）的意思，即國傢安全職位的最高密級。Q在三年內於4chan、8chan、8kun這一系列匿名論壇發佈瞭共計4953個帖子，截止本文開寫時，它最後一帖停留在2020年12月8日，隨後陷入沉默近兩個月。2020年12月8日是美國大選“安全港日”，所有影響結果的選舉糾紛將在本日終止效力。但隨後一個月內，QAnon迎來其最高峰，2021年1月6日，Q信徒成為攻打國會山的主力。之後它們被幾個最大的網絡平臺封堵。比如截止3月中旬，推特封禁瞭大約25萬個傳播QAnon陰謀論的帳號。

Q散播陰謀論的方式，是在論壇上放各種以單詞和短句組成的“密碼”，稱作Q Drop（Q碎屑、Q面包屑）。之所以要用密碼方式放出而不能明說，是因為國傢已經被“深層政府（Deep State）”掌控，反抗策略無法聲張。大傢要解讀領會密碼含義，並團結在特朗普總統身邊，在他的帶領下覺醒。每當Q放出密碼後，Q社區的陰謀論者就會在幾個意見領袖的啟發下開始“解碼”，像玩解謎或者偵探遊戲一樣。如果解碼所得結論與後續不管多久的事件撞車，那麼Q的爆料對瞭，毫無疑問Q神通廣大；如果解碼與後續發展不符。那不是Q的問題，而是解碼者太愚蠢，沒有領會到Q的意思。或者是Q為瞭迷惑敵人、保護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而放瞭假消息。

在這種套套邏輯下，Q的光榮偉大正確一次又一次被證實瞭，Q社群越滾越大。QAnon陰謀論也越來越離奇。到瞭2021年初，在槍擊披薩店的那個傻瓜即將刑滿之時，經過QAnon洗禮的中文圈裡，披薩門的敘事大致演變成下圖所示風格：

經過QAnon社群改造後的披薩門

當然，這隻是QAnon的一小部分內容，並且少數看法系作者自行闡發。但盡管隻是一小段，我們已經可以看出諸多不同：

首先，這段話裡串起瞭諸多元素。有名流，比如好萊塢明星與政商高層；有宗教，比如祭祀撒旦；有政治，比如反移民政策和美墨邊境墻。這些元素背後有各自的陰謀論。相比情節略顯單薄的披薩門，它更像一個陰謀論集群，而不是單個的陰謀論。

其次，原本華人特朗普支持者對披薩門最大的誤解，即“希拉裡和克林頓經營戀童集團是性需求，或為盈利和打造政商關系”，在這幾年裡逐步轉變。它們終於意識到這個戀童癖集團的目的，是為瞭“撒旦祭祀”和“獲取腎上腺素”（更常見的說法是獲取“腎上腺色素”或“腎上腺素紅”）。這是中文圈陰謀論在向歐美陰謀論主流靠近的體現。

腎上腺素紅

販賣兒童用於撒旦祭祀，戀童用於獲取腎上腺色素，這套理論是QAnon的一個重要分支，即“蜥蜴人”陰謀論。隻不過華人圈不如歐美陰謀論者熟悉這套理論。這是著名的英國陰謀論學者David Icke（大衛·艾克）在上世紀90年代提出的。

艾克認為，現在地球上的統治集團，即各國元首、政界名流、商業巨頭、好萊塢明星等等，是一群外星蜥蜴人（Anunnaki）與人類雜交的後代偽裝而成。這些蜥蜴人控制瞭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各國情報組織、科學界、宗教界和互聯網界。牠們來自Draco星系，這個星系位於另一個比四維略低的維度。牠們需要吸食人們因恐懼而散發的“負能量”，進入五維等更高的維度。2016年，“希拉裡是蜥蜴人”的說法和各種圖片，在網上獲得瞭大量轉發，即便現在，你依然可以看見當年留下的很多帖子或圖片。

蜥蜴人陰謀論在美國選舉中被大量運用

艾克聲稱，蜥蜴人統治世界並控制瞭人們的思想。牠們通過月亮這個類似死星的人造物體，向全人類發送廣播。蜥蜴人還操辦各種電視臺、電臺、電影廠，通過這些工具散播各種負面頻率，制造恐懼，吸收人們在驚徨狀態下所散發的負能量。因為世界是由電磁振動構成的，不同頻率會讓人們進入不同的世界中。當我們的註意力集中在它們營造的負面頻率上，就會進入魔鬼橫行的世界。為瞭對抗這一點，大傢要停止收看、收聽主流媒體，把意識調整到正確的頻率，進入好的世界。

月亮是蜥蜴人建造的人類物品，用於控制人類的陰謀論，和美國登月陰謀論也有結合。本文不冗述。中文圈有個段子說，怎麼應對那些向你熱誠宣傳“美國登月系攝影棚拍攝”的陰謀論者，你要回復他們：“你居然會相信月亮存在？”而艾克就屬於後者。

QAnon的這個分支相信，盡管所有人都能產生負能量，但負能量的最佳來源是兒童。尤其在被用作惡魔獻祭時，兒童會在驚恐中分泌腎上腺色素。而蜥蜴人因為與人類雜交導致DNA缺陷，他們急需這一物質，因此會開辦大型戀童癖集團，販賣和圈養兒童，為的是在向惡魔獻祭這些兒童的過程中，獲取和吸食這些腎上腺色素（Adrenochrome）。

大衛·艾克為這套陰謀論出瞭十幾本書，在英國有大量受眾。不過他在本土主流媒體比如BBC上，或者影視作品裡，基本是受嘲弄的對象。

英劇裡經常會提到艾克的陰謀論

艾克的高光時刻之一，是2020年4月，他與其它一些陰謀論者共同鼓吹5G電波信號會散播新冠病毒，導致英國各地有不少人去摧毀5G信號塔。這是從蜥蜴人用電磁振動頻率控制人類的理論中，所派生出來的支流陰謀論。

部分英國人點燃5G信號塔，因為相信後者傳播新冠

在這裡需要補充的一點是，QAnon吸收瞭蜥蜴人陰謀論，但反過來不是這樣，大衛·艾克並不承認QAnon。

我們再來看另一個例子，參與1月6日國會山暴動的QAnon群體有個高光的領頭人物，就是穿著薩滿服裝的牛頭人，他叫傑克·安吉利，自稱“QAnon薩滿”。華人圈很多特朗普支持者不認識他，因為和主流Q群有距離。牛頭人是QAnon社群這幾年在媒體上出鏡次數最多的大明星之一。為什麼他要穿這樣的奇裝異服？在一次采訪中，他是這麼說的：

“在薩滿教中，人們唱歌、跳舞，向群體發出信息。他們的穿著打扮是用來驅逐鬼魂的，唱歌跳舞都是為瞭驅趕邪惡的鬼魂。聲音會造成電磁活動，所以當你唱歌跳舞尤其是聲音很大的時候，它會影響量子領域。人們數千年來用唱歌跳舞，來擋住邪惡的鬼魂，來抵擋負面的時間線，註入正能量。

所以我打扮成這樣的部分原因就是，如果有人潛入、滲透美國，比如說一些邪惡的女巫或者巫師，而我使用生命法術，進行光明的薩滿儀式。她們看見就會知道：這裡有個鎮場子的大人物，就會離開。“

牛頭人接受采訪談自己的著裝理念

聽起來似乎是胡言亂語，但如果你熟悉Q理論，就知道這短短半分多鐘便宣示瞭他Q圈大佬的身份。

他提到的“聲音造成電磁活動”和“正能量”是Q理論中的一個主流分支，也就是大衛·艾克蜥蜴人理論。”邪惡巫師“指撒旦教派。這個大傢現在已經知道瞭。

他提到的“時間線”則是Q理論中另外一個比較小眾的分支。

這個分支認為，特朗普是從未來穿越回來拯救美國的。特朗普的叔叔John G. Trump是MIT的教授。他發現瞭尼古拉·特斯拉（交流電發明人）留下的時光機的藍圖，並根據這個藍圖造出瞭時光機，傳給瞭自己的後人。包括馬斯克也是時光機回來的，所以每賭必中發瞭大財，並使用特斯拉的名字命名瞭自己的公司。神秘的Q自然同樣是用時光機回來的，所以他能用Q Drop不停預言未來發生的事。而深層政府（Deep State）也有自己的時光機，隻是在2016年由於他們的時光機意外損壞，所以沒能贏得大選。

盡管時間線理論在QAnon中處於邊緣地位，但中文圈裡面有不少人接受。例如豬妹是Youtube中文政治圈流量最高的自媒體之一，她談起這些就相對比較頻繁，觀看量和點贊量都比較喜人：

中文政治圈網紅中的Q信徒

豬妹並不僅僅是在介紹該理論，她自己也是信奉者。她在大選後說：

中文Q圈自媒體大佬豬妹的自述

講瞭這兩個小例子以後，我來總結一下QAnon最重要的一個特點：

傳統陰謀論在某些地方和正常論證相似，比如設定論證目標，提出一些材料/論據，完成一個判斷。舉例來說，美國登月陰謀論就是個傳統陰謀論。它有個明確的論證目標——“美國並沒有登月，所謂登月錄像，是在攝影棚拍攝的”。為瞭論證這個觀點，它搜集瞭一系列材料，比如錄像中有疑點1，背景沒有星星；疑點2，月球沒有空氣旗子卻在那裡飄；疑點3、4、5……。最後完成一個判斷。

但QAnon是一種“新型陰謀論”，強調的不是論證而是“聯結”。它自己原創的東西其實很少，隻是用一套說法，把多個不同的傳統陰謀論，以及熱門新聞元素，給串起來瞭。

如果把傳統陰謀論看成一部講蜘蛛俠的電影，那麼QAnon這樣的新陰謀論就相當於漫威宇宙，它把不同設定、不同故事、不同人物全部捏合在瞭一起。

這種做法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呢？

首先，易感人群往往同時相信多個陰謀論，QAnon這麼一串聯，多個老牌陰謀論的信徒就同時變成瞭QAnon的信徒。並且，串聯各種陰謀論也會給人一種“熟悉”感。哎，我好像以前見過這個結論，信瞭！再說一遍，輿論中“熟悉”會壓倒“理性”。

其次，圈外人假如不研究瞭解QAnon陰謀論的龐大體系，就無法看懂陰謀論社區中的討論，也無法理解對方的思維模式——因為這是個無邏輯不自洽的大雜燴，隻會認為對方陷入癲狂。在這種認知下所生產的辟謠作品，是無法說服對方的，相反隻能讓受騙對象陷入不被理解的孤立之中，轉向陰謀論社區尋求認同從而越陷越深。辟謠者對於澄清龐大陰謀論體系力有不逮，而澄清其中的單個謠言又令其覺得荒謬而缺乏意義，更不能理解這種陰謀論會最終影響一個國傢的頂層政治。

由於分支過多，哪怕是在QAnon陰謀論圈子裡，不同分支也不見得相互瞭解。

最後，就是陰謀論者自身感受會發生巨大變化。你經常會聽見陰謀論者說：“哎呀我終於覺醒瞭，原來這事的真相是這個樣子。”這個“覺醒真相”是怎麼回事呢？

認為自己“覺醒”，往往是因為世界觀發生瞭改變。人們的很多行為都可以改變世界觀，例如讀書或者遭遇突發事件等。但陰謀論的“覺醒”機制，與其思維方式相關，陰謀論信奉者永遠無法得出與論證目標相左的結論。如果有誰駁斥他們的論據，或站出來作證指出他們的錯誤，他們就會以各種方式否認這些與己結論不符的材料或證人。假如其論證目標距離現實很遠，與其論證目標不符的論據和證人就會越來越多，而事情也不會朝他們預測的方向發展。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為瞭維護其目標，否定的事物、規則也就會越來越多。比如大選敗北，他們一開始指稱民主黨舞弊，然後是主流媒體包括FOX助推，接著是共和黨建制派背後捅刀，再是法官們無恥地背叛，最後連親密戰友副總統彭斯也變成瞭身邊的赫魯曉夫……真的是深層政府啊！

由於無法放棄錯誤的論證目標，他們在追逐和膜拜陰謀論的過程中，把以前幾十年信任的所有一切，在短短幾個月甚至幾周時間內全部拋棄，因為這一切均與論證目標相左。此時，他們的世界觀發生瞭巨變，隨後會產生幻覺，認為自己“覺醒”瞭，瞭解瞭眾所不知的世界背後的恐怖“真相”——例如這不是美國大選，而是“星際物種之間的較量”。你要讓他們承認自己判斷力不行，每天被喂著謠言傳著謠言，而且還是那種最離譜的謠言，這是不可能的。聰慧如我怎會犯這樣的蠢？

陰謀論信奉者典型的心路歷程

而相信QAnon的人則更進一步，它們常用的語言升級瞭，叫“大覺醒”。因為QAnon是個陰謀論的集合，給他們提供瞭一個完全脫離現實世界的另類宇宙空間。否定現實的效果倍增。QAnon在Reddit上的討論組組名就叫“大覺醒”。

下圖展示的是個活躍的英文Q群，群名也是“大覺醒”（The Great Awakening）。

典型的英文Q群

四、Q Drop與關鍵詞

1.開源的Q陰謀論

上節我們談到瞭QAnon敘事上的一個重要特征——它是個串起大量陰謀論的集群。如果說傳統的陰謀論是蜘蛛俠電影的話，那麼QAnon就是個漫威宇宙。

但串聯多個陰謀論有個難點，就是它們之間明顯有重大矛盾。比如很多流行陰謀論中都有個大魔王組織統治世界。在單個陰謀論裡這種設定是自洽的，但融合起來就會出問題。比如有些陰謀論認為統治世界的是共濟會，有些認為是骷髏會，有些認為是光明會，有些認為是羅斯柴爾德傢族。但既然是“統治”，那自然隻有一個。收編所有這些陰謀論的信徒，不怕他們打架嗎？

QAnon采用瞭新方案來處理這個矛盾，就是“開源系統”與“模糊化”。

讀者閱讀前文時會註意到，我在介紹QAnon社區觀點時，經常用“主流分支”、“邊緣分支”這些詞匯。其實，就像漫威宇宙有多條時間線，相互交錯但又可能互相矛盾的設定一樣，QAnon也有各式各樣相互矛盾的陰謀論分支宇宙。

QAnon和傳統陰謀論不同的地方在於，它放棄瞭在整體層面自洽的要求。QAnon信徒可以自行開啟不同的分支理論，這些分支之間或許是矛盾的，比如某分支中，美國政壇高層是蜥蜴人，另外一個分支中，美國政壇高層是撒旦教徒。愛好科幻的Q信徒更容易接納前者，福音派基督教的Q信徒則更容易接納後者。兩個分支的信徒群體可能既不瞭解也不同意對方，但隻要有共同的敵人，它們就會相互幫忙推廣。

也就是說，拋棄自洽，擁抱開源，能帶來諸多好處。QAnon的開源體系讓所有信徒均可隨時對之有所貢獻，發展新的陰謀論，且通常不會陷入爭吵。這種架構令QAnon非常靈活，可隨時根據現狀發展來調整陰謀論敘事。邊緣理論火爆瞭可以變成主流，主流理論被強力辟謠或預言落空或落伍時，也可以變成邊緣。易感人群永遠可以看見最流行的那套分支。一個分支遭遇打擊衰落，並不會讓QAnon社區整體受到太大負面影響。

這種做法沿襲自蜥蜴人陰謀論的創始人大衛·艾克。他出版瞭十幾本非常厚的書。這些書之間是不自洽的，你完全可以拿前一本批判後一本，甚至拿同一本書的前半部分反駁後半部分。但這種碎碎念般的故事集卻大獲成功。社交網絡時代，信息呈碎片化傳播的模式完美地契合瞭這種結構，給瞭它遠超此前的助力。

2.什麼是Q Drop（Q 碎屑）

不但QAnon存在多個分支。即便是在單個分支裡，Q所說的一切，也無法串聯成一個有邏輯的、完整的故事。那它怎麼說服人？接下來我就舉例說明：

下圖是中文Q群裡的討論片段。不做任何講解的話，讀者多半是看不懂的，隻會覺得裡頭在講莫名其妙的瘋話。盡管有不少內容可說，比如“5D（五維）現實”和時間線等等，但我隻介紹紅線部分的兩個關鍵詞，“CABAL”和“小肯尼迪”。

中文Q圈裡的討論片段

CABAL指統治世界的那堆壞蛋組織的總和，它們之間有盤根錯節的聯姻和利益關系。至於具體是哪些組織，是共濟會、骷髏會還是羅斯柴爾德傢族，是蜥蜴人還是撒旦集團，你願意信哪些就是哪些，這並不重要。這類“模糊”詞匯在類似陰謀論中廣泛存在，比如“深層政府”是哪些組織和哪些人？不同信奉者內心有不同的答案。即便單挑出一個信徒，其答案也非確定無疑，而是視需要隨時遷移。比如它可以同時信美國政壇高層是蜥蜴人或撒旦集團，並根據接收的材料和論述目標，在兩者之間反復橫跳。新型陰謀論重要的是“模糊”本身。“模糊”瞭，就無法證偽；“模糊”瞭，人們才可以自由選擇自己願意信的部分，並且不會掐架。

小肯尼迪指John F. Kennedy Jr.，他是肯尼迪總統的兒子。1999年7月16日晚上20:38，拿到駕照剛1年，僅有310小時飛行經驗，38歲的小肯尼迪，從新澤西出發，駕駛一架單引擎輕型飛機去麻省參加表弟的婚禮。飛機上還坐著他妻子和妻子的姐姐。他的飛行教練擔心安全要求同行，但被他拒絕。不幸飛機在大西洋上空發生瞭墜機事故。搜尋隊從海底的飛機殘骸旁撈出瞭他一傢人的遺體。而克林頓總統一傢則在事後出席瞭小肯尼迪的葬禮。

小肯尼迪夜裡飛行的路線

“肯尼迪詛咒”（即肯尼迪傢族不少成員死於暗殺或事故）是美國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所以這件事在當時是一個談資。在去世後幾天，《紐約每日新聞》采訪瞭他兩個匿名的故友，後者說他私下曾考慮競選2000年的紐約州聯邦參議員，但在希拉裡宣佈參選之後，他打消瞭這個主意。

那年紐約州資深民主黨聯邦參議員Daniel Moynihan（著名的《The Negro Family（莫尼爾汗報告）》的作者）宣佈退休，這個空出來的職位陷入爭奪，主要競爭者是希拉裡與朱利安尼（紐約市長）。不過，朱利安尼後來因出軌醜聞退選，並很快陷入離婚官司。面對共和黨推出的名聲和實力均遠遜朱利安尼的替代品，希拉裡很輕松地贏下瞭這個職位。

肯尼迪匿名故友的說法在當時並無熱度，因為參議員競選是個長跑，在他去世前幾天，希拉裡已宣佈參選，啟動選舉造勢則更早幾個月，並沒有跡象表明小肯尼迪有任何競選準備。華盛頓郵報等嚴肅大媒體當時關註的肯尼迪傢族政界成員是他堂兄小羅伯特·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 Jr.），但此人是個反疫苗陰謀論者，至今依然活躍在該領域前沿。

在小肯尼迪去世十幾年後，2018年4月8日。Q發表瞭一個重要的Q Drop。

一個Q Drop（中文部分系翻譯）

這個Q Drop翻譯成中文是這樣的：

總統&小肯尼迪

關系

飛機失事 1999

希拉裡 參議院 2000

“開幕”

享受這場表演

—— Q

由於比較典型，在此講解一下。

相信每個人毫無疑問都會註意到它最重要的特點，就是由碎片式詞匯拼成，不是文章、不是段落、不是句子，連邏輯也沒有，需要你去“補”出來。在一堆詞匯碎片之後，是一個給讀者提供預期的金句，比如“享受這場表演”。最後是署名——Q。我重復一下，典型的Q Drop有三個部分：碎片式關鍵詞、提供預期的金句、Q簽名。

這裡要多說一句，不但Q會發Q Drop，Q社區的其它意見領袖也會發結構與之神似的類Q Drop。

我們可以運用小學生看詞造句的技能，通過Q給的這些碎片詞匯，編出一個故事：

2000年小肯尼迪在和希拉裡競選紐約州參議員時，遭到後者暗殺。小肯尼迪的飛機墜毀，但這隻是大戲的開場，其實他是借此假死脫身。從此小肯尼迪隱於幕後，組織力量對抗深層政府。由於小佈什和奧巴馬這兩個蜥蜴人先後控制瞭聯邦政府，所以他選擇隱忍。他原本打算趁時機成熟就出面指控希拉裡的暗殺，冒死率軍平叛，卻意外等到瞭特朗普這個天選之子。在總統支持下，他更改瞭自己的計劃，開始從容而秘密地佈置法院、警察與軍隊力量，並將在今後某一天，從幕後走到臺前，把深層政府一網打盡。我們隻要關註並享受這場大戲就可以瞭。（粗體字是Q Drop裡提到的關鍵詞，略有變化）

上面這個故事，就是QAnon社區的主流敘事瞭。小肯尼迪陰謀論是QAnon一系列陰謀論的核心，也是QAnon社區唯一獨創的大型陰謀論。

首先，這個陰謀論結合瞭兩個流行老陰謀論的核心要素，即“肯尼迪傢族詛咒”和“希拉裡頻繁暗殺政治對手”（即Hillary Body Count），這兩個陰謀論，本文讀者應該都非常熟悉，不冗述。

為什麼不寫完整，而是隻發幾個關鍵詞，讓讀者腦補？因為這樣做有多個好處：

(1).規避責任。明確的預言或指控，若事後並未命中，會被信徒指責。但假若它們原本就模糊，誰也無法說它造謠。你看見上面那條Q Drop，抗辯說：“小肯尼迪早死瞭，屍體都撈出來，怎麼可能還活著？而且死因也清清楚楚，跟暗殺毫無關系。你說他活著，倒是讓他站出來哪。”，人傢兩手一攤：“我啥時候說他活著？啥時候說他被暗殺？都是你瞎想。非要扣我黑鍋。”與完整的文章不同，你無法給幾個關鍵詞挑任何邏輯或事實錯誤。信息越少，漏洞越小。

(2).這種編故事活動，把陰謀論傳播變成瞭一種社區遊戲，滿足瞭人們上網的一個重要需求——娛樂。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準確信息。而且，當人們以為結論是自己“推理”所得時，會更加有動力去保衛它，而難以意識到這是別人通過“暗示”灌輸給他們的。

(3).傳播更快。這些關鍵詞形成瞭某種圈內“黑話”，使用這套黑話，就能精準識別出Q信奉者並與之互動。信奉者之間，政客與Q支持者之間，均可用此遙相呼應。

最後，就是由於闡述非常靈活，所以這個故事可以變幻以適應局部小圈子的文化底色。舉例來說，華人Q信徒是Q社群的邊緣群體，其文化也與歐美主流相去甚遠。讓他們感到“熟悉”的闡述勢必要經過改編。在華人圈對Q這套核心故事的流行改編中，你可以看出武俠小說的敘事痕跡，什麼“六十年來，兩百名成員始終不減”之類的。也可以看出歷史權謀小說的痕跡，比如“摔杯為號”之類的，或者神怪小說的痕跡，如“天兵天將駐紮在白宮的周圍”之類的。

武俠小說向的改編

歷史權謀向改編

神怪小說向改編

不過，中文社群裡對QAnon改造最多又傳播廣泛的改編，是來自“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這個小教派。限於文本篇幅不再冗述，有興趣的朋友可自行搜索瞭解。

下圖就出自一個新紀元運動分支的Q群，隻不過未必所有成員都知道自己入瞭教。

新紀元運動分支的Q群

3.Q Research（Q 研究，或Q 解謎）

你要覺得陰謀論者是逮啥信啥，沒有探究精神的人，那可就錯瞭。正好相反，它們也許會相信一個荒謬絕倫的故事，卻絕不意味著沒有研究，不少人甚至掌握著海量材料。就跟勤奮的民科一樣。出問題的，是分辨材料、厘清邏輯的能力，和對輿論的理解力。

QAnon信徒的研究對象是Q Drop。解讀Q Drop的過程就是Q研究。Q研究是什麼樣的呢？大傢看一個典型的圖：

資深Q信徒的典型分析

看起來非常復雜，對嗎？其實說穿瞭並不稀奇。Q信徒的研究，就是把Q胡亂撒出來的各種關鍵詞、數字、時間，去和外界信息（如特朗普的推）對照。一旦發現吻合跡象，就認為這是Q的指示。這樣的“研究”門檻很低，人人都能做，哪怕僅能認全26個英文字母也能參與其中一部分。

下圖是個簡單的Q研究：博主發現，兩年多以前的Q Drop裡提到瞭“659”這個數字，用於演習的一架武裝直升機上也有，於是Q預言的開戰信號出現瞭，神通廣大：

資歷較淺的Q信徒

毫無疑問，這樣的聯系和掛鉤極其牽強，很快你會發現萬事萬物都能和QAnon發生聯系。盡管單條研究的信用並不高，但因為門檻低，趣味強，所以Q研究的產量極大，以數量彌補瞭質量的不足，在下沉用戶群裡接受度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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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本文的前半部分，後半部分見文章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