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菩薩嶺》:朝聖者之路

张乘风 2024-04-29 09:36 10次浏览 0 条评论 taohigo.com

大菩薩嶺,位於甲斐國山梨郡,歷來是朝聖者心中的祈福之地,據傳平安朝大將源義光途經此處,望見遠處一白旗上隱現八龍,驚呼“八幡大菩薩”,因此得名。彼時日本神佛習合,八幡神亦是武者的守護神。

身為劍館少主的龍之助看似瘋狂,卻是至純之人,理想主義——劍道至上者。與人對決不留情面是一個武者的自覺。“小島,你的擊胴招式不錯”,即便投靠新選組,執行暗殺任務也如同與他人試合。大菩薩嶺佛像前斬殺朝拜老者,是武士試劍,也是完成老者心願,以刀度人。這一例證性動作標志其超越善惡、道德,神明般的存在。這點像《地獄變》裡的良秀,為作畫而欣然看著女兒被燒死,面露法悅,莊嚴如神。電影開篇即點明所謂善惡正邪本身具有模糊性和辯證性。此外,片中的七兵衛並非善男信女,偷盜搶劫壞事做盡,卻以此供養繼女阿松,以惡行善,究其根本,到底是善是惡,誰能說清。

龍之助唯一一次屈從於現實(傢訓和肉欲),就是那次比武,雖心有不甘,卻還是尊崇父命,信守諾言放棄爭勝。然而,對手違規使用禁招在先,自己憑借劍士的本能反應殺死對手,這並不能說是惡。隨後堅稱自己是勝利者,也出自一個武者的尊嚴。卻遭到放逐。從此,他隻相信自己手中的劍。

阿濱以已之身換取未婚夫獲勝,在道德上同樣具有模糊性。為達心中至善——保護傢族榮譽,拋棄世俗規范,可謂以失德成就美德。如果說龍之助斬殺朝拜老者是完成其心願,為其解脫。那麼他奪取阿濱的貞潔,就是完成她保護丈夫的夙願,成就她舍身成仁式的美德。阿濱求仁得仁,卻遭遇丈夫一直紙休書,隻得和龍之助浪跡天涯。至此,她的理想徹底破滅,餘生充滿悔恨與嗔怨。“貞潔如同武士之劍”,龍之助一時背棄武士理想,屈從現實。阿濱一時違背現實規范,隻為達成理想。恰成對照。

出手向來六親不認的龍之助,似乎比恪守劍術正統的父親更珍惜親情。龍之助和著窗外笛聲,唱起傢鄉小調,決心冒著被仇傢清算的風險,回傢鄉看望病榻中的父親。可就在此刻,他的父親,卻向外人授意如何殺掉自己兒子。聽聞此事,龍之助心如死灰,越發握緊手中的劍,繼續其邪道之路。跳脫出來,從歷史范疇上看,這種枉顧人類基本倫理,以弘法衛道為名的“大義滅親”,似乎更接近於邪道。

所謂正派不是真的正,邪派也非真的邪,眾門派齊聚的武道場試合,本應公平公正,卻充滿內幕、人情與潛規則,賽後甲源流以多欺少報復龍之助,也不是正人君子所為。龍之助的所謂邪道,正是他不近人情禮教,一心求道,不願用一個武者的尊嚴,來維系正派的利益鏈條。惡人也並非真的惡,而評判惡的人,往往很偽善。龍之助面對甲源流眾宵小的伏擊奮起殺之,正如同他的“無聲劍法”,放低姿態,以退為進,退無可退,果斷反擊,完全稱不上惡。而作為一派宗師的虎之助初見無門無派的龍之助的“邪派”劍法,以“不擅擊胴” 為由拒絕對陣,看似謙遜,實則有怯戰嫌疑。風雪夜斬殺對方10餘口人眼都不眨,卻一派凜凜正氣,斥責龍之助為邪惡。

“劍是殺人之器,劍術是殺人之術”,活人劍也是劍,持劍者秉持各自的正義,彼此視為異端。芹澤鴨、近藤勇、奇兵隊、新選組、尊攘派、佐幕派,莫不如是。“遊戲越愚蠢就越有趣”,精英們黨同伐異,引得內裡中空的庸眾自相殘殺,如竹子般層層剝落,脫穎而出者得以節節高升。而武士階層最終會如重木一般沉落谷底。這些都被“騎墻派”旗本神尾精準預言。對毫無思想包袱的販夫走卒也是如此,時代更迭,持火槍的小偷七兵衛等輩或許也能成為新一輪的強者。

所謂正派既是成瞭事的邪道,亦如宮本武藏和他的二天一流;柳生宗矩醉心於政治,在他爹——劍豪石舟齋的眼裡或許就是邪道。可到頭來,隻有世俗意義上的強者勝利者才能壟斷對正邪善惡的解釋權。虎之助雪夜擊殺行刺小隊,靠心理戰震懾龍之助。勝負已分,虎之助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行道德訓誡,一句“邪惡靈魂使邪惡之劍”如同判決,顯得不容辯駁,這徹底擾亂瞭龍之助的心神,導致他殺死阿濱後,產生對“一報還一報,償還罪孽”的恐懼。放棄與兵馬的決鬥。而在之前的他,心中隻有劍,對父親教化、妻子規勸乃至一切世俗評判完全無視。

龍之助與阿松相逢於木津屋,峽谷中山風吹動嫩綠的新葉,無盡的山脈連接天邊浮雲,地藏菩薩像下跪拜的老人與他的孫女……一切因緣聚合於大菩薩嶺。刀光竹影,心魔泛起,風聲、鈴音、慘叫、嬰啼,妻子的詛咒、虎之助的威嚇漸次敲擊耳鼓,老者、小島、阿濱、父親,乃至甲源流眾亡魂一一浮現,近藤的殺手正好殺到,現實與心象聚合一處,剩下的隻有無盡的殺戮。

結尾定格於滿身血污的龍之助圓睜雙目,舉劍劈砍的動作。形成開放式結局,本片也可做表裡兩面解讀,一者龍之助弒殺成性,墮入魔道,業因果報,天理循環。二者龍之助斬盡雜念,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此時心下一片澄明,始得透脫自在。全片展現一個純粹理想主義者的修行之路,一個拋卻現實與欲望紛擾,親情羈絆,破除俗世是非評斷,回歸本真,終得覺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