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的甘道夫,是少見的活躍於國際的中國籍繩縛藝術傢之一。從業四年,他組織過上百場活動,參與者上千:有滿身肌肉的壯漢,被綁後啜泣,因自己脆弱的一面終於能被展現和包容;也有人受困於高強度工作和傢人控制欲之中,在繩縛中找回對自我的掌控,得到治愈;還有朋友、親人、伴侶,

通過繩縛,關系得到修復……

甘道夫與搭檔J的繩縛對話

▲甘道夫和朋友們將繩縛與花藝相結合(攝影:Shenyu Li 藝術指導:Treize 花道:貓大 燈光:YAGE)10月,一條拜訪瞭甘道夫,和他聊瞭聊對繩縛的理解,

以及來訪者的故事。

編輯:宋 爽

責編:朱玉茹

攝影:沈瑋豪

甘道夫與搭檔J的繩縛對話

90後的甘道夫來自東北,他從事著一門小眾而特殊的職業——繩縛藝術傢。在過去的四年間,他組織過上百場繩縛活動,參與者上千。

▲活動開始前,甘道夫會讓參與者寫下對繩縛的第一印象,很多關鍵詞都與性有關:

“虐戀”、“窒息”、“控制”

甘道夫和朋友們將繩縛與花藝相結合

(攝影:Shenyu Li 藝術指導:Treize 花道:貓大 燈光:YAGE)

現代繩縛興盛於二戰後的日本色情雜志,畫面裡通常是居高臨下的男性捆綁纖細美麗的女性。如今,繩縛逐漸地出現在藝術創作中。繩子與人體纏繞、重疊,加上模特肢體的變化和姿態,形成一種視覺美感。

但甘道夫總覺得,對於繩縛來說,視覺是一種限制:是誰在看?什麼樣的身體值得被看?如果想要真正理解人與人在繩縛中的對話,就要忘掉觀看這件事情,把它當成一種觸覺語言。

“我不否認情色是繩縛發展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繩縛究竟是什麼,取決於實踐者想表達什麼。它可能關於藝術、運動、親密關系、自我瞭解甚至是探索痛苦。我覺得繩縛是一種語言。”甘道夫回應道。

甘道夫和朋友們將繩縛與花藝相結合

(攝影:Shenyu Li 藝術指導:Treize 花道:貓大 燈光:YAGE)

對於90後女生Joe來說,繩縛是一種與自我身體連結的方式。

她的傢庭環境非常窒息。從有記憶起,奶奶就成天罵爺爺。父母有著極強的控制欲,她都快30歲瞭,父母還會關註自己每天穿什麼內褲。另一方面,她做著高度繁忙的工作,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

在雙重的壓抑下,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由別人擺佈,精神遊離在身體之外,後來確診瞭成人多動癥,必須要靠看心理醫生、吃藥維持正常生活。

甘道夫將繩縛與接觸即興結合創作的演出《Inhabit》

四年前她接觸瞭繩縛,陸陸續續參加瞭幾十場工作坊,由此認識瞭甘道夫。在被綁的過程中,她突然清晰地感受到瞭身體的存在——手被背在後背、半吊著,腰胯承受著自身的重量,腳被放下來又突然被吊起。

“我終於感到瞭自我的存在,漸漸有勇氣離開傢,辭去工作,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人。”Joe回憶道。

▲甘道夫課堂上的“擁抱”練習(攝影:Aya)

繩縛也讓人們看見彼此的脆弱。甘道夫深刻地記得,有位非常高大、渾身肌肉的男性,在嘗試過“擁抱”縛法後掩面啜泣的樣子。

“‘擁抱’是我為初學者設計的練習,就是將被縛者的雙臂綁在胸前,仿佛在用繩子給他一個擁抱。男性在社會中往往需要表現出強大、有責任心的一面。但在這裡他是可以被擁抱、被保護、被包容的,沒有人會因為他展示脆弱而批判他的男性氣質不夠。”

繩子在皮膚上留下的痕跡

大四學生火仔,則希望通過繩縛體驗痛苦。在旁人看來,她成績靠前,考上瞭好大學,人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但實際長期以來,她的內心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痛苦,從小學起就開始斷斷續續地自殘,為瞭給自己的痛苦提供一個合理的理由。

在被縛的過程中,她再一次強烈地感受到瞭肉體的痛苦。“我向甘道夫講述瞭體驗痛苦的需求後,他直接把繩子緊緊地綁在我的身體上沒有被衣物包裹的地方。他還將我調整成瞭很不舒適的姿勢,不一會兒我的身體就感到發麻。”

“在那一刻,我的外在終於和內在一樣痛苦瞭,並且這種外在的痛苦還被人看到瞭,這本身就是一種治愈。”

Mimosa找到甘道夫的原因,也許是所有人中最直接的。她的姐姐在兩年前用一根繩子結束瞭自己的生命,她是第一個找到姐姐,並把繩子解開的人。

從此,她患上瞭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對繩子留下瞭強烈的心理陰影,一看到繩狀物就會全身發麻,視線模糊,閃回到姐姐被繩子懸在空中的場景。甚至一度連隨處可見的充電線、發帶都會讓她感到恐懼。她嘗試瞭藥物、心理咨詢,卻都毫無效果。

▲甘道夫使用的繩子,來自日本一個歷史悠久的制繩品牌它們沒有那麼精致,手感也更溫柔舒適

後來她通過朋友瞭解到繩縛,朋友對繩縛的感受竟然是“溫柔”和“安全感”,她十分驚訝,鼓起勇氣親自去體驗瞭一次繩縛工作坊,沒想到竟感受到瞭前所未有的平靜。包裹自己的繩子仿佛是一張巨大而有支撐力的網,把所有的危險都擋在瞭外邊。

現在的她雖依舊無法對姐姐的離去釋懷,但繩子這一物件,不再會影響她的正常生活。

縛手和被縛者是平等的

在甘道夫的印象中,曾有一位男性提出付錢讓自己綁他的女朋友,他在旁邊用相機不斷拍攝。這期間不平等的男性凝視意味,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更希望大傢通過繩縛,相互練習如何用繩子來對話。

盡管來工作坊的人各個年齡段、職業、性別的都有,通常報名的都是獨自前來的女性。“在活動中我希望為她們提供一個安全的空間,也希望這個過程中我們是平等的,沒有高位和低位,大傢也都會相互交換縛手和被縛者的角色。”

甘道夫的工作室

每次繩縛前,甘道夫一般會提前一小時來到工作室,調好燈光、音樂、溫度、濕度,點一炷香、泡一壺茶。被縛者來後,兩人先花上一小時喝茶聊天。

“我會根據溝通的內容調整我的繩縛風格。比如有的人想要更多互動,那我就會在協商的邊界范圍內加入撫觸和姿勢的變化;有的人希望經歷冥想一樣的體驗,我會為對方預留充分的時間與空間與自己相處。”甘道夫向我們介紹。

這其中,邊界協商也格外重要。“對方身體上有哪些地方不希望觸碰?情緒上有哪些不能觸碰的話題?對方是否清楚地瞭解自己隨時停止的權利?”

在繩縛過程中,他動作非常緩慢。“我們通常是不說話的,你必須放大感官,觀察氣息、呼吸與身體每一寸的細微運動,根據這些反應及時做出調整。”

▲甘道夫課堂的痛覺練習

在一圈圈的纏緊過程中,痛苦會越來越明顯

甘道夫最主要的工作是定期舉辦工作坊授課。比起技巧,他更看重繩縛背後的情感交流。“我參加過一些繩縛活動,大傢都有很棒的技巧,但被縛者看上去很無聊,一邊抖腿一邊迫不及待地等待被綁。所以我在設計課程時,就更強調我們如何通過繩縛能夠彼此信任、看見和理解。”

比如訓練如何聆聽彼此身體的痛覺練習,就是兩兩配對,用繩子緊緊纏繞對方的小腿時,仔細觀察對方在應對痛苦時的反應。有人會皺眉,有人會忍不住發出聲音,還有人甚至會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工作坊中有大量關於身體默契的練習

(攝影:Pauline Massimo)

許多參加工作坊的人,用繩縛重新認識和修補瞭與朋友、親人、伴侶的關系。

曾經有兩位50多歲的女性結伴,在繩縛過程中不由自主地流淚。她們想到瞭過去40年分分合合的友誼,就如繩子與身體的關系,時而疏遠,時而緊密。

在繩縛後,橙子和妹妹擁抱

31歲的橙子,有一個小自己3歲的妹妹。她曾因為父母偏愛妹妹,成長過程中一直有些嫌棄、嫉妒、甚至是怨恨妹妹。長大後,兩人雖然表面上相處得不錯,但內心一直有個結,關系疏遠。

與妹妹關系的轉機是在參加完甘道夫的工作坊後。她看到縛手的註意力全部放在被縛者身上,兩人肢體互相配合,當即就哭瞭。“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傢人很少用肢體去表達愛意,我也從未經歷過這樣的親密。”

去年,橙子去拜訪旅居大理的妹妹,姐妹倆配合完成瞭一次繩縛。綁完後,久違感受到瞭傢人的親密感的兩人,抱頭痛哭。

參與者將身體交付給對方去觀察聆聽

(上圖攝影:宇曉,下圖攝影:查德)“我的工作坊活動也會有很多情侶來參加。有一位女性,在看完我的演示後就開始哭泣。她覺得在觀看繩縛的過程中,被縛者被看見瞭,她很感動。”甘道夫回憶。“其實是說明很多人在親密關系當中是沒有被看見的,往往因為我們太熟悉瞭,就會認為對方做的一些事情就是ta應該做的,對方的需求就會變得隱形。”“但來工作坊的大部分情侶,不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願意把自己交付給對方,去觀察、聆聽,時不時給對方一個親密的擁抱、親對方一下。他們中有些人都40多歲瞭,你可能不會想到這個年齡段的人還會來,但我觀察到他們對彼此的愛,非常動容。”

因此,當被問起如何找到合適的繩縛對象時,甘道夫的建議往往是:不要去找一個和你一起玩繩子的人,而是先去找一個你真正想瞭解的人。繩縛的過程像是一段旅程,最重要的是和你的搭檔去相處。

繩縛藝術傢甘道夫(攝影:薛)

從有記憶起,甘道夫就對捆綁感興趣。兒時看電視劇時,裡面有人被捆起來,他就會非常興奮。讀大學,他很幸運地碰到瞭同樣對繩縛感興趣的伴侶,並開始專門學習繩縛,從線上教學視頻,到線下社群、工作坊、課程……

盡管如此,以繩縛為職業本是甘道夫從未想過的。“我一直很喜歡心理學,從本科到博士都讀的這個專業,原本打算做科研。”

然而,他在美國讀博時陷入瞭嚴重的焦慮,每天晚上做噩夢,不得不休學回國。和同專業的人交流才發現,原來幾乎每個人都在休病假、看心理醫生,但大傢相互之間都毫無察覺。這讓甘道夫感觸良多,“脆弱性是普遍存在的,但卻沒被彼此看見。”

▲工作坊上的觸覺練習(攝影:Aya)

甘道夫希望可以舉辦一系列慢節奏、女性友好的繩縛活動。2020年,病休期間,一個偶然的契機,他決心自己來組織繩縛工作坊,沒想到風格大受歡迎。“我發現面對面和人在一起,創造一個彼此關懷的空間,能比科研帶來更大的意義感。毅然決然就放棄瞭回去讀博,開始瞭繩縛事業。”

甘道夫的心理學研究領域是認知科學,很強調“身體也是認知系統的一部分”,他也會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專業知識融入到繩縛教學中,試圖用科學的方法來創建一種關於“關懷”的身體藝術。

比如,心理學研究發現人的皮膚下面有專門捕捉溫柔輕緩的觸摸的神經元,當它們被激活時,人會感受到愉悅和連結。因此在工作坊中,甘道夫會設計肢體練習,帶領大傢發現能讓彼此感到幸福感的觸覺的頻率。

如今,甘道夫已是少有的活躍於國際上的中國籍繩縛藝術傢,上個月剛被邀請到柏林和巴塞羅那的繩縛社群帶領瞭四場工作坊。

▲甘道夫在巴塞羅那帶領繩縛工作坊(攝影:Pauline Massimo)

“大概是在2016、17年的時候,臺灣繩縛師小林繩霧在大陸做瞭幾次演講,當代繩縛開始在大陸迅速發展起來。到2019年,繩縛相關的演出、派對也越來越多。”甘道夫告訴我們。

“盡管沒有具體的數據表明到底有多少人在做繩縛,但美國有個調查曾顯示,60%的女性的性幻想中有輕度的捆綁。所以我覺得對繩縛感興趣,甚至是在嘗試繩縛的絕對數量並不少。”

▲甘道夫的裝置作品《Temporality》

(攝影:Shenyu Li 藝術指導:Treize 花道:貓大 燈光:YAGE)

甘道夫與搭檔J的繩縛對話

“但另一面,和幾年前我剛從業時一樣,大眾對繩縛還是帶著一種獵奇的態度。有人聽到繩縛,本能地會覺得‘變態’。最近幾年參加活動的人漸漸多起來,大傢也看到瞭繩縛更多的可能性。不過線下見面對於繩縛很重要,去年疫情,我有半年的時間都沒有收入,幾乎瀕臨破產。”

“我覺得繩縛僅僅是一種表達的形式而已,它適合我,適合一部分人,但並不是所有人。我並不執著於讓更多人開始使用繩縛。我希望大傢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形式,來表達不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