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孟昭連
在中國古代的鳴蟲史上,有一個人不能不提,他就是“沙河劉”。“沙河劉”在近幾十年的有關文獻上,多寫成“三河劉”,筆者以前在介紹鳴蟲與葫蘆的文章著作中也是如此。按照目前通行的說法,“三河劉”是晚清傢住河北省三河縣的一位制作葫蘆蟲具的藝人,他的葫蘆在當時相當有名,諸如“和尚頭”“滑車”“松脖棒子”等,聲名顯赫,其價甚至超過清宮及王府所制的“官模子”葫蘆。“三河劉”一詞不但頻頻出現在談及古代鳴蟲及葫蘆的通俗文章中,甚至出現在有關工藝美術史著作及詞典等嚴肅的學術著作中。但筆者最近發現瞭兩條資料,使我對“三河劉”的說法產生瞭懷疑,並經考證確信“三河劉”乃“沙河劉”之誤。
第一條資料出現在近代天津掌故作傢李燃犀所作小說《津門艷跡》中。此書出版於 1940年,書中對清末天津民俗有大量記載,十分生動。其中也詳細描寫瞭天津舊時畜養鳴蟲和范制葫蘆蟲具的習俗。書中寫海河東岸一個叫柴傢墳的地方,住著一個宮中太監焦老公,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養瞭好多鳴蟲以消永日。所養有蛐蛐兒、油葫蘆、蟈蟈、金鐘兒、三梆子、咋嘴兒等,品種與現在完全相同。小說第十二回“未到先知孫陰陽談相鵪鶉店,肆財傲物高起發誤認蟋蟀王”還描述瞭養蟲葫蘆的制法及種類:
常玩草蟲的一看葫蘆,便知是誰傢的出品。那不用模子規范,天然長成的,名為“本長兒”,更是難得好的。個中有個藝制葫蘆的專傢,姓劉,傢住沙河,大傢都稱他作沙河劉。他傢出的葫蘆比較旁人卓異不群,無論甚麼蟲兒,放在沙河劉的葫蘆裡,放出來的音韻與眾不同,因而他的聲名廣播,遠近皆知。凡是北京的內監,王公大臣,講究玩奮蟲兒的,都歡喜買沙河劉的葫蘆。他的葫蘆一律是六塊瓦的模,任憑旁人如何仿效,終不如他,而且一看,立辨真偽。沙河劉初次到天津,便投奔河東一個混混兒張三。……北京下來的人買葫蘆的,必須到燕尾子張三傢中去找。皆因張三在河東一帶頗有聲名,本人又開著蟈蟈圈。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沙河劉投奔張三,便為得是與養草蟲兒的人們接近。張三卻因沙河劉得與焦老公相識,焦老公也是愛玩奮蟲兒的,每到天津,必找張三買沙河劉的葫蘆。
看瞭這段描寫,筆者的疑惑是:現在有關民俗及工藝美術的相關著作公認的“三河劉”,何以在這本七十多年出版的小說裡寫成“沙河劉”?是號稱津門“掌故大王”的小說傢李燃犀搞錯瞭嗎?為此,筆者近日專門請教瞭眾多天津熟悉鳴蟲葫蘆的老玩傢,結果與小說所寫一樣,全都說成“沙河劉”,無一說“三河劉”。天津話的“沙”為卷舌音,而“三”為非卷舌音,而且韻母一為“a”,一為“an”,所以口語中不可能把“三”說成“沙”;而李燃犀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天津人,又學貫中西,更不可能將口語中的“三河劉”寫成“沙河劉”。由此可見,本來就應該是“沙河劉”而非“三河劉”。
隨後,筆者發現《津門艷跡》提到“沙河劉”並不是最早的,百年前的傳統相聲《扒馬褂》中就已經出現瞭這個“沙河劉”。如劉寶瑞、侯寶林、孫玉奎整理,1957年出版的《相聲傳統作品選·扒馬褂》:
馮四爺說:“好!……那就這樣辦啦,我書房裡的東西,你隨便拿一樣吧,你要不拿我可不要。”他這人也挺直爽:“好!我拿一樣。”到書房一瞧,桌上擺著一個蟈蟈葫蘆,真是“沙河劉”本長兒,帶金絲膽,裡邊這個大蟈蟈,碧綠。
再如馬三立講述、陳笑暇整理的《馬三立相聲選·扒馬褂》:
甲:這還不算出奇。人傢那蟈蟈兒葫蘆好啊!是“沙河劉”的。
丙:什麼叫“沙河劉”的葫蘆?
甲:你不知道沙河那地方有一個姓劉的,他種的葫蘆養蟈蟈兒最好。
顯然,這兩處的“沙河劉”與《津門艷跡》所指相同,都是指清末的那位葫蘆藝人。《扒馬褂》創作於晚清,光緒年間的相聲藝人“萬人迷”(1881-1926)就曾與馬德祿(1882-1935)、周德山合說過《扒馬褂》,並一直傳承下來。“萬人迷”說《扒馬褂》時,正是“沙河劉”聲名鵲起之際,與之可算是同時代的人;而且戲曲藝人多涉花鳥蟲魚,對蟈蟈葫蘆有所瞭解再正常不過。尤其是連葫蘆裡面有個“金絲膽”都知道,說明“萬人迷”等相聲藝人,對蟈蟈葫蘆不是一般的瞭解,而是很熟悉。因此,他們口裡說出來的“沙河劉”無疑
是可信的。其後馬三立、侯寶林、劉寶瑞、馬季等數十位歷代相聲名傢,都說過《扒馬褂》,而且還經過幾次文字整理,但無一例外地都是“沙河劉”而非“三河劉”。相聲藝人皆說北京話,吐辭清楚、咬字準確是基本功,豈能將讀音不同的“三河”誤為“沙河”,而且代代都錯,一直錯瞭一百年多年?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看來相聲藝人也沒有搞錯,原本就應該是“沙河劉”,而非“三河劉”。
至於訛為“三河劉”,據現有文獻,最早出現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是一位蟋蟀愛好者在回憶文章中最先提出來的;後來又不斷有人大張其說,且陸續添枝加葉,情節越來越豐富。如其時代,有說是道光、咸豐時人,有說是同治、光緒時人。至其名姓,或寫作“劉顯庭”,或“劉顯廷”,或“劉顯亭”。又雲此人本即農民,或雲本為圓明園花匠,或雲宮中太監。而且這幾種說法都是來自北京一個蟲販趙子臣。既然與之同時代的“萬人迷”都隻說此人傢住“沙河”“姓劉”而不知其名,後人卻言之鑿鑿,不但指姓道名,而且又將“沙河”附會成“京東三河縣”。顯然,這些均系道聽途說,並不可信。
“沙河”是一個相當常見的地名,全國名“沙河”者,大大小小,不計其數。那麼“沙河劉”到底住在哪裡?《津門艷跡》寫“沙河劉”的葫蘆都要拿到天津河東的“蟈蟈圈”出售,北京的王公貴族也都要到天津來買,可見“沙河”應在天津附近。若劉姓藝人傢在京東三河縣,離北京比到天津近得多,不直接到北京兜售,卻要跑到遠一倍的天津來銷售,讓北京人跑到天津來買,如此舍近求遠,豈有這樣的道理?天津博物館李雲沖1993 年曾發《蟈蟈葫蘆》一文,直指“沙河劉”是天津人:“天津衛的葫蘆最好的要數沙河劉、李六和擺什(外號),他們的葫蘆皮色淺黃、細致,造型多。”今天津名“沙河”者有二:一在武清,一在薊縣。2007年,一位武清籍的新聞工作者,曾專就“沙河劉葫蘆”造訪沙河,證實“在武清沙河確有此事”,且雲“這一史話再現瞭武清人獨具匠心的民間藝術風格和對惟妙惟肖藝術品的贊美,從中閃耀著我區古代先民智慧和創造精神。”(李漢東《沙河劉的蛐蛐葫蘆》)考武清縣明代屬順天府通州,清朝雍正四年正月改屬天津,但這年八月又改屬順天府通州。“沙河”是武清縣兩個村莊,一稱“大沙河”,一稱“小沙河”,位於京津之間。
原載 今晚報 2017年3月6日16版,有增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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