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15個:一個無聊節目的意義

青色愤怒 2024-04-21 04:36 12次浏览 0 条评论 taohigo.com

按:時間過得真快,我跟瞭一年的這個無聊又有些荒誕的真人秀節目終於快結束瞭,這一年,在這個節目裡經歷瞭很多事。應節目組的邀請寫瞭篇總結文章。

平頂山下水庫旁邊,山清水秀的地方,有座小白樓。這是我們十五個演播人員住的地方。這裡離山上的演播廳還有幾公裡的距離,山很陡,隻有四驅的越野車才爬得上去。去年冬天有幾天,大雪封山瞭,車沒法走,工作人員就穿上雨靴,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山去,在雪道上留下瞭一串長長的腳印。

小白樓裡曾有條土狗。有一天,土狗一口氣生瞭8個狗寶寶。平頂的工作人員用被子幫他們搭瞭個暖和的窩,每個工作人員經過的時候,都會去看他們,給他們帶點吃的。後來小狗慢慢長大瞭,我偶爾到平頂吃早飯的時候,它們就會跑到我邊,眼巴巴地看著我,等著我把吃剩的肉包子丟給它們。

我有時候會好奇,這些狗狗會怎麼看待這群奇奇怪怪的人?他們忽然來瞭,每個人都努力又疲憊地,仿佛在做一項重要的事業。再過幾天,他們又會忽然都走瞭,人去樓空,就好像從未來過一樣。估計那時候,狗狗也會懷疑,它們自己是否隻是做瞭一個很長的夢,如果狗狗也做夢的話。

我跟平頂每個出來的居民都聊過。從平頂回到世俗生活,他們每個人都會說,是“像是做瞭一個奇怪的夢”。想想,這還真像是個夢。平白無故地找一群人來,把他們從他們真實的生活環境中剝離出來,放到一個人造的時空生活一年,再把他們的生活直播給另一群人看,這麼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居然真的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生。它光怪陸離,又瑣碎無聊。傢長裡短,又荒誕離奇。

作為這個節目的心理顧問,我跟瞭這個節目快一年瞭。中間有一段,我曾一度懷疑這個節目的意義。好幾次,我和觀眾都覺得它快死瞭,該討論善後瞭,但它居然晃晃悠悠又活過來瞭,撐滿瞭一年的時光,而且有瞭一批自己固定的粉絲。

這真是奇瞭怪瞭。誰會去看一個這樣的節目呢?它沒有劇本、沒有明星,甚至連傢長裡短的溫情都沒有。它是那麼奇怪,透露著各種荒誕不經,而最奇怪的是,裡面的居民和外面的觀眾居然對此習以為常瞭。

設想一下這樣的劇情:

一個已經退休的上海大媽離開舒適的繁華都市跑到平頂,被網友罵得滿頭包,她炒股,進去的時候股市是5000多點,出來的時候,還不知道股市已經跌到瞭2000多點……

一個有極高人氣的富二代小夥,穿著衣服跳到深秋冰冷的河中,躲在河裡潛水,有網友說,他是在偷聽兩個在河邊聊天的朋友有沒有在背後議論他……

一個自創內褲品牌的設計師幫一些平頂居民畫瞭誇張的自畫像,沒過幾天,他自畫像上的居民如中瞭魔咒般紛紛離開瞭平頂,他本人也因為發瘋般攻擊別人而被請出瞭平頂……

一張憑空出現的紙條引發瞭猜疑、爭吵和指責,被演繹成瞭宮鬥戲、無間道和黑幫片,但它的真相居然躲過瞭平頂的一百多個攝像頭,連工作人員都不明所以……

這些荒誕到連編劇都不敢想象的情節每天都在平頂發生。他們並不是設計的,也沒有給人帶來任何東西,就這麼淹沒在瑣碎的日常中,沒有任何意義。

可初設計這個節目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啊。

來自五湖四海的媒體精英,懷著「幹票大的」的夢想,從繁華都市浩浩蕩蕩匯聚到桐廬小鎮的荒蕪山頂,憑空搭建起瞭現代化的網絡設備和展播平臺。他們準備在這兒再造個世外桃源。

人們被節目所營造的「世外桃源」的想象所吸引瞭。節目開播之初,節目組收到瞭超過10萬份的報名申請。那些想要逃離爾虞我詐的生意場、蠅營狗茍的辦公室、日復一日瑣碎的庸常,揮之不去卻又難以描述的煩躁、孤獨和無聊的人,都想到這人工營造的「室外桃源」,體驗格盤重來的新生活。

觀眾也被吸引瞭。我的一個朋友,有錢有閑的心理專傢,早早就交瞭節目的年費,每天一早就打開手機直播,看看裡面的人在幹嘛,還經常讓我弄點劇透。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生活實驗啊!」他贊嘆說。

然而幾個月以後,所有的人都開始迷惑。平頂上的居民在議論自己在這裡幹嘛,節目組的人在困惑這個節目該往哪裡去,觀眾也在琢磨這節目到底是幹嘛的。

有時候居民、節目組、觀眾還都不斷自我提醒或是相互提醒,“勿忘初心勿忘初心”,好像初心能幫人解開這個困惑似的。初心是什麼?有人說是夢想。可夢想又是什麼呢?在這個人造的時空?

那段時間,一個平頂的居民來找我聊天。他做瞭一個夢,夢見他和平頂的幾個居民在漆黑的小路上焦灼地尋找,拿著一個小小的電筒,電筒照到哪裡,隻看到一點微弱的光。他們在夢裡找瞭一晚上,都沒找到。

「在找什麼呢?」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這裡面的一切都透著一種迷離的荒誕。我們在裡面像生活但又不是生活,我也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分不清什麼是真實的情感,什麼又是表演。這一切都有趣極瞭,可是也很無聊。很無聊,可是又有點意思。」

我知道他在夢中尋找的是什麼。這個節目在荷蘭的原版叫《烏托邦》,人們總容易把烏托邦想象成美好的新社會,卻沒有意識到,當人們從舊有的社會秩序和評價體系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時,他們也失去瞭另一種東西:意義感。這些意義感原來附著在生活的麻煩之中,現在,在這個折疊的時空,意義感消失瞭,存在本身露出瞭荒誕和虛無的本來面目。

他們在夢中焦灼尋找的,正是這樣一種意義感,一種能說服他們呆在這裡的理由。

這超出瞭節目的設計。節目組原本隻是希望這是一個「現代」的節目,畢竟這是網絡和電視的新形態。沒想到這個節目太超前,發展著發展著,就跨越瞭現代階段,直奔後現代瞭。節目劇情很快就失控瞭,因為壓根就沒劇本可循,而節目組想提供給居民的意義——「建設平頂」或者「追尋夢想」根本沒法讓人信服。現在,平頂就像現實版的話劇「等待戈多」,誰也不知道戈多是誰,他會不會來,等他來幹嘛,主人公似乎也不關心,平頂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前走著。你看不出這個節目的意義,因為後現代節目是不講意義的,解構意義才是它們的強項。

而最荒誕的事,莫過於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尋找意義。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制造一個答案:我TM現在為什麼在這裡瞭?

平頂的居民偶爾疑惑瞭,馬上就會提醒自己,來這裡是為瞭建設平頂夢想,雖然他們也知道過段時間平頂就不復存在瞭;節目的編劇組每天加班寫密密麻麻的劇情假設,想要推動劇情發展,雖然大部分劇情的假設壓根就不會發生;負責媒體宣傳和公關的工作人員經常組稿寫一些解讀文章,什麼“從平頂看職場規則”之類——天知道讀者想瞭解職場規則為什麼不直接去職場瞭解,偏偏要從平頂看。觀眾也很困惑,一邊看一邊發牢騷,怎麼不是野外生存節目嗎?怎麼不是人性暴露節目嗎?怎麼不是草根造星節目嗎?怎麼不傳遞正能量啊?

這些建構和尋找意義的行為,就像想用一塊小佈把一個活著的大章魚蓋住,卻怎麼也阻擋不瞭章魚伸出它的觸角來。一群人都在努力生活,卻不知道在幹什麼,他們想努力尋找真相,卻不得不面對虛無。這不就是後現代的劇情嗎?

有時候我想,不如我們把所有尋找意義的努力放下,讓我們就呆在困惑中,承認這就是個很荒誕的後現代節目好瞭。無聊是無聊瞭點,可是, 一個小時的無聊是無聊,一年的無聊就有哲學的味道瞭。幾百萬人觀看、持續一年的無聊,那就變成行為藝術瞭。

這麼說來,《我們十五個》的無聊和荒誕並非全無意義。它體現瞭人類某種偉大的精神:嘗試和拓展經驗的疆界,一直拓展到意義的盡頭。而我們也從這種荒誕和虛無中,窺探到瞭人生的某種真相。目的之外,荒誕之中,存在本身,也許就是它的意義。

我這麼說,當然還是在賦予它意義。不過即使沒有這個意義,它其實也已經足夠酷炫瞭。光想想把一群不著四六的人,從他們的社會環境中完全脫離出來,放到一個特定的時空,看看他們會發生什麼事。這是哪個腦子犯抽的人所做的決定啊!這個行為本身,就代表瞭我們這個時代漫無邊際的想象力啊。

而我聽過的關於這個節目最牛逼的意義詮釋,來自某個居民。他在節目裡呆得時間最長。有好幾次,他都把東西打好包瞭,觀眾也以為他要出來瞭,但他愣是在24小時的冷靜期後,又把行李搬瞭回去。在談到為什麼留在平頂時,他說:

「從這個節目啟動的那天起,平頂就開始有瞭自己獨特的文明。這個文明有自己獨特的生死和盛衰。當一個居民進入平頂的時候,他就在這個文明裡誕生瞭。當一個居民離開平頂的時候,他就在這個平頂裡死亡瞭。人在這個平頂裡的歲數,不是他真實的年紀,而是他在平頂中所呆的時間。現在,我是這個平頂裡的老人瞭。

老人有責任記錄平頂獨特的文明進程,用他自己的記憶。平頂的歷史,是從在這裡呆的時間最長的人開始的。現在胖胖還在,平頂的這段歷史就還是完整的。

如果胖胖走瞭,平頂的文明就從我開始瞭。如果我也走瞭,平頂的文明就又少瞭一段。所以我要在這裡守候這段文明,直到它終結。」

他迷離又認真的神情,如同三體中等待著二項箔把太陽系壓扁成巨大的二維雕像的面壁人。雖然我知道這個意義仍然隻是他的建構,但我忽然覺得,我自己、工作人員、居民和觀眾,原來並不是參與或觀看瞭一個節目,而是共同參與、創造和見證瞭一段文明。再過幾天,居民會一個個從平頂中離開,他們在平頂的生命就將結束,而平頂這迷你的文明,也將終結,也會像人類歷史上很多偉大的文明一樣,隻殘留在少數參與者和觀眾的記憶中,慢慢被淡忘。想到這裡,我也不盡傷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