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格裡 | 列寧:從理論到實踐

明前茶 2024-06-06 16:24 1次浏览 0 条评论 taohigo.com

我想在此闡明與列寧有關的三條口號。第一條是:“一切權力歸蘇維埃。”這條口號可以追溯到1917年4月,當時革命不得不在兩條道路之間做出抉擇:是選列寧先前繪制出的以有組織的先鋒隊接管政權為形式的一條道路,還是選以群眾起義和他們自組織成委員會/蘇維埃為標志的眼下這條道路。

第二條口號可以追溯到1919年:“社會主義=蘇維埃+電氣化”。在蘇維埃取得勝利之後,有必要具體指明擺在眼前的生產規劃以及具體說明無產階級將在社會主義中爭取建設的生活形式,這一口號便應時而生。

第三條口號可以追溯到1917年初,當時的列寧被帝國主義戰爭封鎖在瑞士,並開始瞭《國傢與革命》的寫作(同年8—9月完成)。在這本書中,他呼籲“廢除國傢”,並為這種解體提出瞭一個共產主義方案。

那麼讓我們從第一條開始。“一切權力歸蘇維埃”是一條絕對明確的戰略指示;它概括瞭通過使群眾機關——蘇維埃——掌握權力來制造革命的謀劃以及建設社會主義的規劃。按照列寧的說法,這場帝國主義戰爭一定會變為一場內戰(civil war)。他說:“帝國主義戰爭客觀上必然要轉變為各敵對階級之間的內戰。”蘇維埃是這種處境的自發產物,這個“工人政府的萌芽,是人口中全體貧苦群眾即十分之九人口的利益的代表者:它正在努力爭取和平、面包和自由。”[1] 這一指示也很明確。然而,我們這些二十世紀的老革命卻要麼常常將其解讀成革命機會主義的典型,要麼就將其解讀成“起義作為藝術”這一構想的表達;不論是哪種解讀,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個天才的決定,出乎意料又理所應當,它推翻瞭列寧已經為黨規定的路線。事實上,1917年4月,列寧——這位理論傢,對他來說先鋒隊是群眾運動的領導者,黨要建立在現代工廠的工業模式上——用這條口號徹底改變瞭黨的政治路線,從“遠方”——因為他當時還在俄國域外——使反對向蘇維埃移交制憲力(constituent power)的莫斯科領導層失去瞭合法性。有人認為這是一個靈活巧妙的矛盾,是一種政治謀劃中的馬基雅維利式的道德皈依作秀。我們從後來那幫在“短二十世紀”中被證明是工人階級左翼的破壞者的傢夥那裡聽到過無數次這類無稽之談。很明顯,這種解讀是錯誤的。列寧所制定的政治路線事實上是按照部署(dispositif)總結出來的:戰略被委派給階級運動,而戰術——也隻有戰術——被委派給制度,也就是說,被委派給黨、代表、先鋒隊。無產階級的獨立性界定瞭戰略霸權的方位,在那裡形成瞭起義力量和革命謀劃。正是在這一現實面前,先鋒隊若想推出戰術建議,就必須先屈服現實。列寧從1917年4月起指使的諸革命戰術的徹底轉換因而並非一種藝術作態,而是對無產階級群眾——組織成蘇維埃的工農兵——奪取權力的霸權成熟度和戰略能力的政治認可。列寧的姿態是對無產階級力量的理解,無產階級已經認出自己就是一種戰略謀劃。黨、先鋒隊、其戰術專長,必須服從這種群眾力量,必須忠實且始終如一地從中匯集並執行無產階級的戰略。在革命中組織起蘇維埃,就是為無產階級所表達的制憲力賦予組織形式:它代表著行動的連續性、生產制度的能力、社會主義建設中的霸權謀劃。從“起義的機關”推進到“起義和無產階級政權的機關”。由此,蘇維埃職能的這種轉換衍生自革命目標的真正的、物質的發展。

這就把我們帶到第二條口號:“社會主義=蘇維埃+電氣化”。傳統解釋在這也同樣頗具誤導性。它把這條口號解讀成蘇維埃加上其為生產制定的規劃,它們都不得不服從社會主義積累的需要並發揮其作用。但這隻是部分為真。當且僅當你想在某個單一國傢(而且是某個擁有半封建的經濟和社會體制,擁有完全不適合任何現代化規劃的工業結構,並且已經遭受反革命勢力的集中反撲的國傢)從事革命的艱巨任務時才為真。這些都是社會主義被創建的條件。但是“蘇維埃+電氣化”的口號並不僅僅是指需要增加資本在其固定的、與能源相關部分的有機構成,以此作為工業擴張的先決條件。列寧的公式不能被還原為這種命令式。相反,它指出瞭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主題:沒有充分的物質基礎支持,就不可能有社會革命。因此,任何力爭顛覆資本主義體系、其政治人物以及與之相聯系的現存生活方式的政治動議,若不提供相應的實現生產方式轉換的規劃,就是虛假的革命動議。反之,革命的動議則是將蘇維埃(無產階級的政治組織)與電氣化(生產方式的充分形式)直接結合的法案。這裡的充分形式,也是生產方式的必要條件。

而且,如果要使這個動議擺脫其意外不測,並按照列寧的意圖,讓它普遍適用於任何革命工作,那麼“完成革命”就意味著將勞動階級之所是(換言之,其技術構成)與組織該構成的政治形式之間的關系落到實處。無產階級的既定社會形態及其技術能力,生活方式,對面包、和平和自由的渴望——這些是其“技術構成”;而階級鬥爭,按照權力之雙重性進行的生產方式的轉換,蘇維埃的反權力——這些則是其“政治構成”。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圍繞生產方法建設的生活方式。在列寧看來,這個復雜紐結就坐落在社會主義建設的核心。所以“蘇維埃+電氣化”並不僅僅意味著蘇維埃確立瞭掌管資本為組織其生產而設置的技術結構的指揮權——在這種情況下,該結構之典型為使用電力配置的工業階段。每個生產結構都蘊含著一個社會結構,反之亦然。因此,對列寧來說,把蘇維埃和工業(電氣化)機器裝置擺在一起意味著在生產的技術構成中進行改變:不存在對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同樣有利的工業生產;不存在那種對機器的中性使用。為瞭堅持自己的主張,社會主義必須將資本主義工業結構連根拔起,並通過改變無產階級對機器的使用來啟動實施生活方式的轉換。像馬克思所做的那樣,正是在資本關系中——即固定資本和可變資本之間的關系,生產的技術結構和無產階級的勞動力之間的關系——列寧的口號植入瞭社會轉型的革命部署。蘇維埃在此是一個集體創業力的結構,是共同事業[impresa del commune]的象征。

有瞭這個,我們就已經在討論第三條口號:“廢除國傢”。憑借新的霸權戰略,蘇維埃奪取瞭政權並確立瞭新的生產方法和新的機器使用形式,這既包括生產商品的機器,又包括生成主體化(subjectivation )的機器——這為廢除國傢,即從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的過渡鋪平瞭道路。當列寧以馬克思在1871年替巴黎公社的經驗所作的辯護為線索,詳盡闡述國傢消亡的共產主義理論時,盡管他未能徹底消解其中仍包含著的烏托邦印記,但另一方面,列寧對公社經驗的描述跟馬克思一樣明確譴責瞭公社社員的錯誤。因此列寧超越瞭那個烏托邦,並且其領導能力伴隨著奪取政權日程的進行而與日俱增。在《國傢與革命》中,他超越瞭舊有的正統指示。社會地形上革命的激進性(廢除私有財產、計劃原則、自由生活新形式的倡議)是凋亡的動力因素,隨後是資本主義國傢的消亡,這必須得籌備起來。這種籌備已經被預見為一項理論任務,而隨著革命的發生,它不僅得到瞭確認,而且找到瞭實現它的實際地形。事實上,這一籌劃總結瞭這樣的陳述,即解放戰略屬於工人階級,生產性發明是其關鍵;最重要的是,它傳遞瞭這樣的想法,即廢除國傢的任務要以工人的覺悟與身體的巨大發展為前提。它創構瞭一個多數派的事業,並通過無產階級力量不可抑制的增強來自行主張。

讓我們把話說清楚。就是憑借這樣一股力量,列寧才在那場巨大的努力中設法凝聚起俄國無產階級的意志,就是憑借這樣一股力量,短短二十年內,佈瓊尼的紅色哥薩克的浪漫“騎兵軍”才有可能轉變成將歐洲從納粹和法西斯手中解放出來的裝甲師。而這場勝利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是著手從事解放實踐的一個良好開始。正是列寧將摧毀國傢的思想與那些有關平等和博愛的口號一並傳播開來,這些幽靈擾亂著全球政治秩序 ——“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2]——已長達一個世紀。通過將解放的欲望指向對抗國傢——它代表著將社會剝削轉化為旨在控制生命和確立階級統治的公法和私法的機器——列寧要交給我們的難題是,如何建設一種共同事業[impresa commune],使工人對生產有指揮權,並有力量來行使它、來建設所有人的自由。他寫道,“還有國傢的時候就沒有自由。到有自由的時候就不會有國傢瞭。”[3]而且,這一方案的力量再次投註、轉換瞭工人階級的需求(覺悟與身體)並將這些需求轉化為謀劃。

他繼續寫道:

因此,國傢消亡的第一個基本條件是消除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間的差別。第二個條件是生產力的巨大發展。第三個物質條件包含在對前兩者的肯定中,預見瞭生產力轉型中蘊含的發展中的質變,即工人的覺悟與身體的變化。在列寧看來,隻有在這個基礎上,國傢消亡的謀劃才成為可行的。

這裡我們同樣需要破除將列寧主義看成是推崇國傢凌駕於社會發展之上並用於組織財富分配的那種國傢主義謬論。列寧的出發點是反權力,是自下而上的建設能力,是將力量與智能結為一體的事業。這就是生命的秩序。這也是無產階級提議顛覆國傢一直以來——從馬基雅維利經由斯賓諾莎再到馬克思——的出發點。

列寧:從理論到實踐

“一切權力歸蘇維埃”對今天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創造運動,聯合各式各樣的勢力、形成聯盟,並在其中發現自己成為該處境下的一員,規劃物質目標以將所有那些工作著的和被剝削的人們組織起來、創造力量、表達霸權戰略。 “蘇維埃+電氣化”對今天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開啟一個艱難的調查過程,深入到工作著的群眾當中去,深入到流眾(precariat)當中去,深入到物質勞動與非物質勞動的世界當中去,創造團結並建設替代資本主義的合作與事業的模式。它意味著在社會生產勞動中挪用資本已經剝削的、從我們的相關生命中榨取出的共同性。

而“廢除國傢”對今天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在資本主義民主結構的域外制造這一切,建設社會組織和諸自主運動,以及生成一股獨立的政治解放力量。

參考

  1. ^ [V. I. 列寧,《遠方來信》:第一封信 [1917],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lenin/works/1917/lfafar/first.htm#v23pp64h-297]
  2. ^ [摘自K. 馬克思和F. 恩格斯《共產黨宣言》[1848],第一章序言,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download/pdf/Manifesto.pdf]
  3. ^ [V. I. 列寧,《國傢與革命》,《列寧選集》第二卷,國際出版社:紐約 1967年,第340頁]
  4. ^[同上]
  5.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