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即使保持沉默也有著絕對的存在感,看到ta就覺得讓人莫名的安心。細細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香港經濟處於一個上升時期,經濟增長強勁,一度與新加坡、臺灣與韓國齊名,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政府大力投入公共基礎建設,改善民生問題。香港政府很早就為低收入人群提供廉租房,在1960年左右,香港屋宇建設委員會推出廉租屋邨(同“村”字),為有香港居留證的人提供低廉的住房租住。1965年,在觀塘秀茂坪下邨的廉租屋邨,也就是日後所稱“公屋“。一戶祖籍廣東的傢庭,誕下瞭一個小寶貝,就是日後我所認識的細細老師。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中心的“間性人”分享會,初見細細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第二次則是在香港的“細細老師身心診療室”,香港的朋友帶我去看醫生,醫生居然就是細細;第三次我們在曼谷的世界同志大會相遇,二人坐在會場旁的小花園裡聊天,細細老師頭上有紅色的圖案,特別俏皮,是一同開會的墨西哥藝術傢的作品。第三次我才有幸聽到細細的故事。

“我出生就與大傢不同,大傢都知道我有生病”

細細剛剛出生的時候,生殖器的部分有一條小小的肉,尿道長在瞭會陰處。半歲的時候,孩子的“陰莖”兩側長出瞭兩個小小的肉球,被醫生判定為“睪丸”,也“證實”瞭細細老師的男兒身份。ta的誕生為傢庭帶來瞭歡笑——陸傢第一胎是一個男孩。然而這一切也讓細細的傢人做好為孩子細細治療“不完善生殖器”的準備。

6歲開始,細細便經常由奶奶帶去接生所和健康院“看病”,那時候實際是去做評估,卻一直神神秘秘,凡是街坊詢問,都一律支吾含混過去。

彼時住在公屋,左鄰右舍都是比較貧窮的居民,鄰裡關系非常親近,人與人之間非常坦誠,大人們經常在樓下小花園裡搖著扇子納涼聊天,孩子們飛來穿去的玩耍,而細細總是覺得自己對大傢有所隱瞞,坐的離人們比較遠,小小的心裡就覺得和他人有隔膜。在幼稚園,男孩子都是站著小便,而細細則一個人被分配到單獨的衛生間,“裡面漆黑一片,就很怕,隻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是單獨的一個衛生間。”

到瞭小學,細細不得不面對校園暴力。彼時香港的衛生間還沒有隔間,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所有人方便的樣子,作為一個“男孩子”,細細每次去衛生間都會遭到同學的非難,被要求給同學看下體,證明自己的性別身份。在一年級的時候細細就很討厭上學瞭。

8歲的時候,傢人要帶細細去做手術,她非常的開心,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生病的男孩子”,如果做瞭手術就不會再被欺負瞭,自己會迎來新的人生。沒有想到的是,大大小小的下體手術,一做就是五年。

(小學時代可愛的細細)

“醫生說,不做不會死,但會比死更痛苦”

1930年美國霍普斯金大學才創先開展生殖器再造的手術的實驗,彼時世界上大部分的手術經驗都是男性生殖器再造為女性生殖器,男性生殖器再造的經驗在整個亞洲地區都非常罕見。細細在那時經常被來自不同國傢的不同醫生檢查,“觀看”。

第一次做手術,醫生試圖把原本的尿道堵上,在“陰莖”上開一個口做尿道,需要插入一個管道到“陰莖”上。此外,因為擔心小陰莖的男孩以後找不到伴侶,醫生們很“貼心”的要給細細做陰莖增大的手術,隻為小”陰莖“能變成為陸傢傳宗接代的“合格陰莖”,細細之後難逃各種慘絕人寰的“縫縫補補”,淪為醫生們的“小白鼠”。為瞭可以站著尿尿,為瞭可以傳宗接代,細細在13歲前一直承受著手術的苦痛,做一次手術,第二天“陰莖”便會破裂,嚴重的時候甚至出現好幾個洞,小便的時候如同“花灑”, 那種疼痛比尿路感染更難忍受;亦或者“睪丸”發炎,出現疝氣,細細經常痛苦的想“自己肚子裡究竟有什麼是正常的?”

手術耽誤瞭學業,細細隻好重修,沒想到仍然是遭受到同學的各種欺負。無奈之下,細細隻好開始學做男孩。那時候的男孩子分為文藝派男孩和蠱惑仔派男孩,前者主修(為女孩兒)彈吉他和拍照,後者主修罵臟話和抽煙,通常文藝男孩和古惑仔不是一路人,細細卻要文武兼修,為瞭能夠稱得上真正的”男孩身份“。

整個傢庭因為手術受到瞭很大的影響。父母為瞭讓細細成為“真正的男孩”,在細細身上花瞭很多的時間和金錢。她仍記得,一次手術,醫生跟父親說這次手術需要輸血,因為會失掉大量血液,父親東拼西湊借瞭三百港幣(現在價值兩三千港幣),買瞭兩袋血,最後手術的時候卻根本沒有使用。父親為瞭“治好”孩子更加努力的賺錢,卻被騙導致負債累累。細細很自責,認為自己給傢庭帶來負擔,也使得弟妹認為父母在自己身上花瞭很多時間而無暇顧及弟妹。小小的細細就開始有瞭抑鬱癥。

在那五年當中,前後也有十多個病友,都是存在類似問題的小孩子,很多人在離開後前幾年都保持著聯系,後來漸漸失去聯系,據說有些人在中學時代就結束瞭自己的生命。其中有一個朋友K,也是需要變成“真正的男性”, K的樣貌據說非常帥氣,但因為生殖器的問題,在婚戀問題上屢屢受挫,在和最後一任女友談婚論嫁之前,K坦白瞭自己的身體狀況,遭到對方的拋棄,K最終選擇瞭結束自己的生命,幾年後,細細得知瞭這個消息,哭的難以自己。

多年後,有醫生告訴細細,華人地區的傢長,通常都希望能夠讓間性人的小朋友變成“男性”。以為傢庭傳宗接代,光宗耀祖。成為男性/女性的單一性別,對許多間性人的小朋友而言,是一場噩夢,一次又一次的酷刑。

13歲,細細終於鼓起勇氣拒絕再次接受手術,她問醫生,不做手術會怎樣,醫生冷漠的回答告訴她“會比死更痛苦”。彼時細細信瞭基督,即便知道選擇做自己不容易,她還是開始瞭自我療愈的抗爭之路。那時候她也有個夢想,希望自己長大後可以成為醫生,這樣就可以不被那些醫生摸來看去,就不會再忍受痛苦折磨,還可以幫助其他的小朋友做手術。30年後,細細心願達成,在香港,許多病患都在細細老師位於尖沙咀的小診所得到瞭救治。

“為什麼不考慮做女生?難道不怕死?”

1980年代,香港在經濟上全面起飛,由制造業主導轉型為服務業主導,逐步由工業制造中心轉型成亞洲金融中心。在這個時期,社會福利也成為香港社會發展的重要需求,帶動瞭社工專業在港發展。細細在這時代洪流當中,機緣巧合,走上瞭社工“以生命影響生命”的道路。

細細在16歲的時候離傢,因為不想繼續和父母開展拉鋸戰。之後直到30歲,細細都是在電氣這樣看似比較“陽剛”的行業工作,雖然每次幫別人修理好東西很有成就感,但慢慢發現修好東西的成就感之後逐漸減弱,因為機器無法和人交流,而細細則很喜歡和人交流,產生羈絆。平日細細也充當朋友們的私人顧問,很多朋友都會把各種心事和她傾訴。在朋友介紹下,細細有機會去應聘一個老人院的社工工作,她溫婉的氣質,如春風拂面的談吐,打動瞭老人院的工作人員,對方在面談尚未結束就迫不及待要和細細簽約。雖然上班第一天就因為勸阻老人不要喝酒,被老爺爺拿著酒瓶追打,細細在老人院的工作持續瞭十年,這期間也勤勉學習,獲得瞭社工和咨詢師的各種專業證書。更是自學中醫,得到瞭專業的中醫執業證。

37歲這一年,細細陪同一個好友去泰國,好友白天有公務,細細便獨自在曼谷街頭閑逛。曼谷的天氣很炎熱,細細走累瞭想去咖啡館坐坐,便沿著街道,尋到一處富麗堂皇的“酒店”,裡面有一傢咖啡館。讓細細頗為好奇的是,這傢“酒店”裡的工作人員都穿著白色的制服,很像醫生和護士,細細喝完咖啡,便在那傢高級“酒店”的大堂裡四處看看。有工作人員介紹說他們可以提供全身的身體檢查,細細感到很驚訝,酒店居然會提供醫療服務。後來她才意識到她是誤進瞭一傢“華麗”的醫院。當時她心想應該瞭解下自己的身體狀況,看看是否應該預備些後事,好能照顧到自己的母親。便狠下心花瞭錢去做身體全面檢查。當時在那邊護士直接認為長發披肩,溫溫軟軟的她是女性,便在性別一欄寫瞭“female”, 在檢查項目裡自然有“B超” 這一項。在做B超的時候,醫生拿儀器在她身上比劃瞭半天,之後出去叫瞭另一個年長的醫生進來,第二位醫生也是在她身體上看瞭半天,之後又出去叫瞭另一位醫生進來,三位醫生之後商量許久,最後告訴細細——其實細細是雌雄同體的雙性人。他們給細細做瞭檢驗,發現細細所謂的精液裡面其實根本沒有精子。時隔二十年,當細細提到這件事仍然難掩情緒。“TMD,我以前受瞭那麼多苦,做瞭那麼多手術都是白做瞭?” 為瞭成為所謂可以傳宗接代的“正常男性”,這些年流下的血淚,都隨風飄逝瞭。

回到香港,再次去醫院做檢查,有醫生說“或者你就接受自己是一個不男不女的東西吧。” “東西”,這個詞讓細細感到憤怒,在許多人的眼裡,間性人似乎連“人”都不算。也有比較友善的醫生告訴細細“如果不想死的話,還是把男性的部分切除瞭”。細細的身體因位對雄激素不敏感,因此睪丸和陰莖都沒有發育完全,體內也留存一個未發育完全的子宮。由於身體對雄激素不敏感,又分泌出更多雄激素,身體器官癌變的風險很高,之後她切除瞭子宮和“陰莖”以及兩個類似“睪丸”的組織,事後又發現,兩個類似“睪丸”的組織,其中一個應該是卵巢組織。

做完手術後,細細覺得輕松瞭許多。回想起過去,小孩子的自己在手術室躺著,見到醫生就主動快速脫下衣服,因為已經怕被弄痛怕到死,那時候面對醫生已經麻木……終於再也不用承受那些。細細亦下定決心要為間性人發聲,不希望更多的間性人小朋友遭受自己過去承受的一切。在成立“藩籬之外”最初幾年,以“支持間性人權益的醫生”身份開展間性人工作的細細,心中始終覺得自己是殘缺的,對於間性人的身份無法悅納。直到2015年,彼時細細已經以“間性人”身份出櫃,在一次分享過後,有觀眾跟細細說:“細細老師,我覺得你出生的時候是完整的,隻是那些手術傷害瞭你,令到你身體殘缺。” 細細當時沒有很大反應,回傢後,這句話盤旋在她腦海裡,她哭瞭一夜。

如今她完全接受瞭雙性人的身體,雖然,還是要和抑鬱,要和這社會的歧視抗爭,她的身上,已經生發出一種溫暖的力量。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看到醫生就很害怕的小孩,那個努力去配合性別矯正手術,努力學做男孩的“生病小男孩”。

在曼谷的最後一日下午,我們聊天的時候,都非常疲累,又沒有水喝,在那種狀態下說瞭三個小時,聊完後我真的有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數次,細細老師也紅瞭眼眶。我最後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我對面的細細,經歷瞭那麼多,在我的生命經驗裡都是無法想象的。“如果小時候我也在你身邊,我一定會陪你去上廁所的。”最後隻說出這樣孩子氣的話。

“我們要約定,好好活著吧。” 我變得忐忑瞭起來,最後隻想出瞭這樣的約定,似乎活著就是天下頂難的一件事,然而也許這對很多人而言是一個事實。

(我與細細老師的合照。許下瞭一個“好好活著的約定”)

細細還是笑笑的,這時候她頭上墨西哥畫傢畫的圖案已經徹底花掉瞭。“有時候都覺得不想活瞭,這樣的想法從少年時代就跟著我,但還是覺得,要給間性人的孩子一個榜樣,間性人也可以活的好,也可以幫助他人,對社會有所貢獻……隻是現在沒有做好的部分是,我還沒有一個伴侶,讓大傢看到間性人也可以收獲愛情,很多女孩子來瞭,說自己可以接受間性人,最後卻還是發現自己不能接受。”

“神啊,請一定要讓細細老師幸福呀。” 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咬著自己的嘴唇暗暗向不知是哪裡的神祈禱著。

“下次再見!”她穿著亞麻的衫,夾著空氣裡的風,如野良貓般走出我的視線,奔赴與另一位間性人活動傢的約會。

間性人豆知識(內容引自維基百科):

1. 間性人也稱雙性人,陰陽人。在生物學上,是指人類呈現的一種雌雄同體的狀況,同時有雄性和雌性的生殖器官、第二性征。

2.關於雌雄同體的發生率,最高的估計(Fausto-Sterling et. al., 2000):有1%的活產兒有某種程度的性別不明,有0.1到0.2%的活產兒會因性別不明現象引起醫療關註,包括以手術消除此現象。其他人(Leonard Sax, 2002)估計的真正雌雄同體的發生率則低很多,約為1.8/100000。

作者丨小鐵

編輯丨Ree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