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篇文章的初稿曾發表於歐寧主編的《天南》第六期,這個版本增加瞭幾乎一倍的文字,幾乎全部都來自我在佔領中環期間成立的“Jaco-tot's School for the Commons”的討論筆記。我在這裡感謝那些參與討論的朋友,特別是程展緣和陳寧——我還記得一個秋日的星期天下午,我們坐在皇後像廣場討論如何爬上地鐵上蓋種菜以及在噴水池養淡水魚。在佔領三個月後,我回到巴黎,記得一次跟朋友提起他們的“佔屋”有多cool,他提醒瞭我一句“但在這裡是合法的”,我隨即想起瞭佔領中環那些充滿熱誠而又迷惘的臉孔,特別是梁穎禮被趕出工廈後無奈的表情。在香港這個幾乎甚麼都不合法的城市,我們應該慶幸我們還有一些美麗勇敢的朋友。我希望這篇文章裡那些拼湊起來的歷史碎片可以讓我們在一次次失望,以及挫敗之後,為自己的抗爭找到新的動力與想像。

許煜

五月十日

誰幫助我

捍衛巨人的尊嚴?

誰將我從死亡

從奴役中拯救?

你不是全靠自己嗎?

我神聖、煥發的心?

以及為上面的沉睡者

點燃青春,美好

叛逆和感恩?

我尊敬你?為甚麼?

你可曾減輕被壓迫者

的痛苦?

你可曾平息沉渝者

的眼淚?

難道我沒有造給人類

全能的時間

以及永恆的命運

我的主人以及你的?

你幻想著

我會厭惡生命

逃到野外

因為並非所有

開花的夢都結果?

我將坐在這裡

以我的肖像造人

一個跟我一樣的種族

受苦、哭泣

享樂、歡慶

而對你視而不見

就像我一樣!

——歌德《普羅米修斯》1

在阿拉伯之春後,摩洛哥裔法籍作傢塔哈爾·本·傑魯安(Tahar Ben Jelloun)出版瞭一本小書《火祭》2,在書裡面他重構瞭一個突尼斯小販穆罕默德的命運以及他所引發的革命。他同時描述瞭兩個關於火的片段,一個是懊悔,另一個是肯定。第一幕是當穆罕默德將他的畢業證書燒毀時,他生病的母親在一邊大叫:“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不能拿到任何教書的工作!你註定要做小販!”穆罕默德後悔瞭,起碼在書裡面我們見到他後悔瞭。他的生活越來越艱難——沒有工作、警察因為他過去參加工會而針對他、壞傢夥打著妹妹的主意、自己又需要代去世的父親挑起這頭傢,生活完全失去尊嚴。第二幕,我們見到穆罕默德站在街頭,全身著火:一個完全的毀滅,以及重新奪回尊嚴的自毀。穆罕默德沒有機會看到他的自焚所帶來的景象:阿拉伯春天、馬德裡的重奪街道·倫敦的暴亂·現在還在進行中的全球占領。

記得去年四月,我在倫敦參加反對政府削減教育福利經費的運動,傍晚由海德公園回到Piccadilly Circus時,我看到破爛的櫥窗、油漆散落四周·大批軍警守在大街,戰鬥已經結束。但在Topshop——倫敦最為人知而又因為逃稅而臭名昭著的時裝店前面,一些戴著面罩的Hoddies正在燒東西。警察並沒有上前阻止,交通已被分流,路人紛紛停下觀看,但沒有人出聲。那幾乎是一片沉寂,與平時繁榮的倫敦高檔購物區幾乎是兩個樣子。在火的旁邊,沒有暴力,隻有傷感,就好像穆罕默德燒掉自己的證書一樣。遊行之後會發生甚麼呢?生活是否會因此而改變?聯合政府會不會隻是當看不到?這兩個火的意義,第一個是失望,第二個是由毀滅中重生,是幾乎所有革命具歷史轉變的兩個時刻。而也就是通過對火的沉思,我想要說一個故事——由火組成以及經火而生的故事。

在巴黎公社期間,當梯也爾(Thiers)以及撤退到凡爾賽的軍隊想要重奪巴黎時,他們轟炸戰神廣場(Champ de Mars),也即是法國第一次舉行世界博覽會的地點。公社的人民隨之在巴黎放火,企圖阻止大軍前進以及將他們分流。我們聽到這樣的呼喚:“巴黎要麼是我們的;要麼便不再存在。”(Parisseraànousou n'existera plus)那時巴黎公社的政治主張主要是三股思想的角力——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佈朗基(Blanqui)、無政府主義者普魯東(Proudhon),以及雅各伯主義者。一個新的可能性正在萌芽,即一個反抗第二帝國以及重建烏托邦的世界。一八七一年五月,當巴黎渝陷之後,馬克思在第一國際發表瞭一場講話,後來出版成《法蘭西內戰》,他滿懷熱忱地宣佈:“他們叫喊說,公社想要消滅構成全部文明基礎的所有制!是的,先生們,公社是想要消滅那種將多數人的勞動變為少數人的財富的階級所有制。它是想要剝奪剝奪者;它是想要把現在主要用作奴役和剝削勞動手段的生產資料、土地和資本完全變成自由和聯合的勞動工具,從而使個人所有制成為現實。但這是共產主義——“不可能的”共產主義啊!然而,統治階級中那些有足夠見識而領悟到現存制度已不可能繼續存在下去的人們(這種人並不少),已在拼命地為實行合作制生產而大聲疾呼。如果合作制生產不是一個幌子或一個騙局;如果它要去取代資本主義制度;如果聯合起來的合作社按照共同的計劃調節全國生產,從而控制全國生產,結束無時不在的無政府狀態和周期性的動蕩這般的一些資本主義生產難以逃脫的劫難。那麼,請問諸位先生,這不是共產主義、“可能的”共產主義,又是甚麼呢?”柄谷行人(當代日本最重要的思想傢之一),就是根據這一點認為馬克思其實是個無政府主義者4。馬克思在他後來的《資本論》第一卷中寫道:“設想有一個自由人聯合體,他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並且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當作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他可能腦子裡想著巴黎公社,而我們也不要忘記“聯合體”其實是普魯東——馬克思的朋友與宿敵——的主要理念。“巴黎要麼是我們的;要麼便不再存在”,必須在火裡面延續下去。巴黎公社,一個未完成的、神秘的歷史項目仍有待發掘。

一九九四年,EZLN(Zapatista Army of NationalLiberation,薩帕塔民族解放軍)佔領SanCristobal de las Casas以及查巴斯省的六個城鎮並向墨西哥政府宣戰時,我們也見到火。火在前線上燃燒,男人和女人在那裡為革命獻出瞭生命。事實上,在那之前有另一幕的烈火。那是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七日,男女老幼到處檢木柴,然後點瞭個篝火,在那裡EZLN正式誕生5。一九九九年的西雅圖反全球化運動,我們也見到火焰處處。行動者在一大早就佔領瞭街道和警察爆發瞭大規模的衝突,以企圖中止世貿組織的會議;而“Black Bloc”也因為這一幕而聞名——一些無政府主義者或意識相近的行動者,穿著黑色帽衫和戴著面罩,開始瞭他們的“逛街行動”,打爛那些以剝削著稱的店鋪的櫥窗、燒毀警車。在二零一一年的倫敦暴亂,我們也見到火——就如在《衛報》的圖片裡,我們見到一名婦女在燃燒的屋子裡嘗試打開窗戶跳下去。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瞭!”

暴亂時我離開瞭居住多年的倫敦到巴黎,幾天後我回到倫敦看看發生瞭甚麼事。我的一名好朋友——一個芬蘭社會學傢——他住在Peck-ham,也即是暴亂的重災區之一,那裡以非洲及加勒比海的黑人區聞名,他告訴我“在傢裡邊吃晚飯邊看BBC時,望出窗外,我見到附近的房子在冒煙··…一切都是那麼超現實。”超現實……一個嘗試在夢裡以及非意識中找到真實的前衛藝術運動。當其他的突尼斯人看到穆罕默德在街頭自焚的時候,他們沒有這種感覺嗎?或者隻有這種超現實的感覺才容許我們看到生活的真實?

火以及憤怒之間的關係我們都很容易察覺,憤怒便像火一樣,在尋求其毀滅性的東西,當憤怒化為行動的時候,便好像火一樣不可收拾;但跟憤怒不同,火同時是隱晦的,我們並不容易發現它的形而上意義。我想要講一個關於火的神話,那是柏拉圖在《普羅塔哥拉斯》(Protagoras)裡所說的。巨人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有一項責任就是將不同的技術分給萬物。他的兄弟厄庇米修斯(Epi-metheus)自薦要做這項工作(我們要留意厄庇米修斯的名字意為“後知後覺”),最後由普羅米修斯檢查。這位常常擔任該諧角色的巨人,將所有的技能分給萬物之後,例如豹子跑得快、兔子和老鼠輕易可以鑽進洞裡,他才發現人類站在森林的中間,赤身裸體沒有羞恥地等待。他們甚麼技能都沒有,隻在那裡等死。於是普羅米修士從奧林匹斯山的神那裡偷來瞭火。有瞭火,人類可以忍受寒冷的長夜,以及嚇走錢餓的狼群和老虎;有瞭火,人類開始他們漫長的文明,發展一個關於技術的歷史6。

普羅米修斯所受的懲罰是被鎖在懸崖,每天讓鷹群將他的肝臟吃掉,晚上新的肝臟又會長出來準備白天的折磨。

在其他關於普羅米修斯的描述裡,他不但是偷火者,他還創造瞭人類?。所以歌德的詩《普羅米修斯》就是描述瞭我們人和神之間的對立,“我尊敬你?為甚麼?/你可曾減輕被壓迫者/的痛苦?/你可曾平息沉渝者/的眼淚?(······)我將坐在這裡/ 以我的肖像造人/一個跟我一樣的種族/受苦、哭泣/ 享樂、歡慶/而對你視而不見/就像我一樣!”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不是由神所給予的,而是人類自己創造及重新創造的。反某個政府、反全球化並不是說人們不支持世界的大一統,而是另一個全球化,那裡沒有剝削,沒有跨國界的奴(移民工人、非法勞工),沒有種族、性別歧視。

沒有火的人類是沒有尊嚴的動物,他隻是一個“赤裸生命”(bare life)站在森林裡完全沒有羞恥。火是人類自覺羞恥的條件,也是人類離開神話源頭的條件。同時人類羞恥的歷史開始瞭,而吊脆的是這種羞恥也在火中毀滅。在人類抗爭的歷史上,我們不難發現毀滅機器、工廠、汽車作為反抗某些政府以及資本主義所強加給我們的羞恥並非巧合。另一個法國作傢斯特凡納·艾瑟爾(StéphaneHessel)——一個柏林人同時也是一個巴黎人——他參與瞭法國抵抗納粹的戰爭,戰後擔任法國的聯合國代表簽署《世界人權聲明》(Universal Declaration ofHumanRights),我們要留意“universal”這個“普世的”意義並沒有在中文的“世界”一字中表達出來。艾瑟爾在二零一零年出版瞭一本在法國成為大熱,又被翻譯為十二種文字的小書。這本小書的書名叫《憤怒吧!》(Indignezvous!)。據説這本書在西班牙有很大的迴響,就如那些佔領街道的行動者稱自己為“憤怒者”(Indignados),但這個西班牙詞語依然保留著拉丁字源:“失去尊嚴”。雖然,我們可以猜想另一個源頭是“Zapatista”,一個以“重奪尊嚴”為目的之墨西哥原住民運動。但如果我們要講“羞辱”或“去尊嚴化”的話,那到底甚麼是尊嚴?

這樣説的時候,我已經設定瞭一些倫理上的承諾(commitment)。我必須承諾有一個超越(transcendence)叫作人類尊嚴,我必須承認我們都是平等的人類。我沒有想要寫一個關於倫理的大道理。我在哲學和政治的承諾一直都是關註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們怎樣生活,以及怎樣與其他人相處?我與安那其主義(Anarchism)走得很近,因為我認同人類學傢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以及哲學傢西蒙·克裡奇利(Simon Critchley)的分析,前者我與之分享著友誼以及有趣的討論,後者的著作讓我多年來對德國及法國哲學的研究與我的政治承諾聯結起來。對於他們來説,安那其主義是一種倫理,它強調“他者”以及“共同體/社區”的形而上問題,它並非是普遍以為的“意識形態”以及“政治綱領”。我也必須説我是一個哲學思考者,並不是歷史學傢或者政治傢,我隻能在這些簡單的問題上踟獨。通過講述關於火的故事,我想要提供一些理論的、歷史的片段,可以讓我們理解當前的景況以及可能的轉變。火創造瞭一條通向人類尊嚴的通道,這個“重奪”並不是手段(mean)或者目的(end),而同時是兩者。

註釋

Prometheus (1789),由筆者根據德文翻譯。

2 Tahar Ben Jelloun, Par le Feu: Récit (Paris:Gallimard, 2011).

馬克思,《法蘭西內戰》(http://www.marxists.org/chinese/Marx/marxist.org-chinese-marx-1871-4.htm)。

見柄谷行人、小嵐九八郎,《柄谷行人談政治》,林暉鈞譯(臺灣:臺灣心靈工坊文化公司,2011)

5副司令馬科斯(Subcomandante Marcos),"Fire and Word” (http://www.zcommunications.org/ fire-and-word-by-subcomandante-marcos , 2003)

6古希臘詩人赫希俄德(Hesiod)在《工作與時日》講述另一個關於偷火的故事——宙斯有意將火藏起來,不讓人類擁有——赫希俄德形容那不隻是火,而且是“生活/生存的方法”。

7公元二世紀地理學傢保塞尼亞(Pausanias)在《希臘志》中嘗試論證在某些希臘城市遺留下來的儀式來論證普羅米修斯以泥造人。